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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明天下(301-304)】

**小说 2021-01-09 23:41 出处:网络 作者:[db:作者]编辑:@**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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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明天下(301-304)】


作者:hui329
2019/7/13发表于:首发SexInSex禁忌书屋
字数:16232

            第三百零一章 真相大白

  平江伯陈熊这几日也不知冲撞了哪路神仙,眼皮乱跳,心神不宁。

  漕银已经备齐,案子结得干净利落,不应有什么麻烦,几个漏网之鱼隐姓埋
名还来不及,也不会跳出来找死,怎么这心里越来越没底呢。

  「启禀漕帅,京中派来押解漕银和人犯的队伍已然进城,洪都堂邀您一同出
迎。」庄椿登门奏事。

  结案的奏本快马送到京城,陈熊便准备漕船再次起送漕银,可小皇帝已经被
这些突发事件吓怕了,也对这帮漕河运军失去了信心,直接从京城派了人马押解
漕银和涉案人犯。

  「出迎?一帮子解军有什么可迎的!」平江伯是超品的爵位,陈熊的确有这
个底气。

  「负责押解的人是……」庄椿上前悄声说道。

  「怎么来的是他?京里怎么没信传来?」陈熊面上闪过一丝犹疑,「快,更
衣出迎。」

  浩浩荡荡一支队伍开进了淮安城,军士俱都盔明甲亮,气势雄壮,前有引马
骑从开路,后面却跟随一辆空置囚车,显得不伦不类。

  官袍齐整的洪钟与陈熊各领部属出迎,「伏羌何在?我等在此恭候。」

  数十名引马骑从分开两边,一匹枣红马当先而出,马上骑士颈粗臂圆,身躯
壮硕,鼻直口方,一副直率的粗豪模样,一见二人便迅捷翻落马下,大笑疾行上
前。

  来人抱拳道:「劳二位大驾出迎,实不敢当,毛锐在此谢过了。」

  「伏羌客气,一路辛苦,请入衙署奉茶。」三人言谈甚欢,携手而行。

  陈熊暗中打量着来人,心中不安感越来越强,朝中武勋世家彼此声气相闻,
大多能攀上交情,可这位伏羌伯毛锐却和他没什么深交,不单因为这伏羌伯的爵
位目前仅传二世,还因为对方的身份——达(鞑)官。

  大明立国,在太祖太宗追亡逐北的持续打击下,故元势力不断北移,原本元
朝统治下的蒙古、色目、女真等各族纷纷内附,仅洪武朝便有六七十万元军归附,
除了自愿南迁及安插在各地卫所的部分人外,其余大多人等按照洪武皇帝「治胡
虏当顺其性」的圣谕,大多安置在了水草丰茂,宜农宜牧的河西一带,在明代包
容的民族政策下,这些归附族人成为了明朝军事力量的有力补充,形成了一个个
达官世家。

  朝廷待之以恩,达官报之以忠,河西吴氏、毛氏、鲁氏、达氏等达官世家忠
心耿耿,战功赫赫,不少世家凭借功勋积累,跻身勋贵。

  毛锐祖上便是洪武年间内附,其祖父毛忠战功累累,得赐毛姓,为国征战数
十年,功封伏羌伯,在七十五岁高龄平定土鞑满四叛乱时,不幸失陷城门,祖孙
三人力战而亡,因父兄皆殁,毛锐顺序袭爵。

  似乎感受到了陈熊目光,陈锐扭身笑道:「平江可有话说?」

  陈熊收回目光,故作淡然道:「区区押解差事,竟劳烦伏羌大驾,未免大材
小用。」

  「漕案惊动朝野,龙颜震怒,岂可轻忽。」毛锐理所当然道。

  说话间几人已进了漕运衙署,入堂安坐,毛锐便道:「平江奏表中已擒获要
犯之女郭飞云,还请移交犯妇,打入囚车,二位也好早日卸了这担子。」

  洪钟干笑一声,眼神直瞟陈熊,陈熊则微微一笑,「那犯妇命薄,在狱中染
了时疫,没撑过去,倒是教老兄你省了麻烦,空车而返了。」

  毛锐喔了一声,也没问这大冬天的哪来的疫情,只是继续道:「那尸身如今
何在?」

  「为免病疫蔓延,已然烧了。」

  毛锐点头,「处置妥当,平江果然干才。」

  见毛锐并未深究,陈熊算是松了口气,暗道自己是不是想多了,这娘们是他
唯一的漏洞,朝廷只要不在这方面追究,便无大碍,毕竟白花花的银子都是真的。

  「伏羌请移步后堂,待接风洗尘后,便可点验银两,办理交接了。」陈熊道。

  毛锐欣然点头,三人才要场面话再客套几句,忽有兵丁来报:「锦衣缇帅丁
寿登门来访!」

     ***    ***    ***    ***

  「你怎么又来了?」

  这是陈熊见了丁寿后脱口而出的一句话,请神容易送神难,老子花钱买平安
认了,你银子也已经拿了,还要上门找事情,拿了钱不办事,你小子官儿是怎么
当得。

  「漕帅久违了。」丁寿权当没看见陈熊那要吃人的神情,又越过他向身后那
二人问好。

  「几日不见,缇帅安好。」洪老大人倒是气度俨然,和和气气。

  「这位便是丁帅了,早在京中便闻大名,无缘得见,不想今日相逢,毛某幸
甚。」归化百年,毛锐自有世家风采,谈吐与粗豪外表迥然各异。

  「爵爷客气,下官实不敢当。」尽管腻歪这套官场俗礼,丁寿还是有应有答。

  「不知丁帅因何至此?」毛锐问出了陈熊心中所想。

  「倒也无甚大事,不过有民女马前喊冤,所说之事恰又与几位相关,便将人
引了过来,请几位大人定夺。」丁寿说得云淡风轻。

  陈熊沉声道:「何事?」

  「漕案。」丁寿一字一顿道。

     ***    ***    ***    ***

  公署大堂,如狼似虎的军士挎刀分列两排。

  海水朝日图下,陈熊高居大案之后主座,洪钟三人分坐两边,可怜的丁二官
最小,敬陪末座。

  「伏羌请。」陈熊谦让。

  「此间平江是主,陈兄请。」毛锐笑着推让。

  「爵爷奉旨专办漕案,自是爵爷做主。」洪钟也推崇道。

  「如此,在下冒犯了。」陈熊又与二人客套一番,待要伸手时却不见了案上
醒木。

  原本够不到公案的丁寿早绕到了前面,站在那里狠狠一摔惊堂木,「升堂!」

  「威——武」堂下军士齐声呼喝。

  狠狠斜瞪了跑回自己座位的丁寿一眼,陈熊对着下面没好气道:「带人犯。」

  一名身材颀长的布衣女子垂首而进,跪在堂下。

  「堂下女子知晓有关漕案何事?」陈熊威严问道。

  「漕案首恶在逃,白云山受人嫁祸,冤深似海。」女子悲愤言道。

  「一派胡言,漕案元凶随从皆已伏法,你是……」陈熊忽觉女子声音耳熟,
「抬起头来。」

  女子扬起螓首,只见其面容白净细嫩,神态温婉贞静,虽荆钗布裙,不施粉
黛,仍不掩窈窕姿色。

  「是你!来人快将她拿下。」陈熊没想到郭飞云竟然敢自投罗网,大声呼喝。

  「慢着,漕帅,这是何人啊?」丁寿问道。

  「此女乃白云山漏网之鱼,贼首郭惊天长女郭飞云……」陈熊话才出口,便
觉失言。

  「平江适才不是说此女已染时疫,尸体都已火化了么?」毛锐乜斜着眼,似
笑非笑。

  「哦,不想丁某今日还见识了大变活人,不虚此行。」唯恐天下不乱的丁寿
起哄道。

  「这,这……」陈熊张口结舌,心中大骂败家娘们,天高海阔哪里不能去,
非要送上门找死,这不成心给爷添乱么。

  「此案有些许波折,内情容后详谈,还是勿要走了人犯才是。」洪钟突然开
言。

  「都堂所言正是。」陈熊连连点头,恨不得抱着老爷子亲上一口,下令道:
「庄椿何在,拿下此女。」

  「且慢。」丁寿再次阻止,微笑道:「既然此女甘心投案,便不虞有潜逃之
念,还是听她把话说完吧。」

  「此等绿林匪类,惯会信口开河,混淆是非,有何言可听。」陈熊急声道。

  「漕帅是担心我等不分是非呢,还是有些事不方便我等知道呢?」

  「你……」陈熊气急败坏,却无言以对。

  「堂下女子,将你所知之事一一道来。」洪钟一拍醒木,沉声喝道。

  「民女之父为白云山郭惊天,一夜途径江淮郊野的一处乱坟岗,窥见……」

  「以你所言,漕案实是宇内七凶等江湖匪人所为?」毛锐问道。

  「正是。」螓首轻垂,郭飞云低声应道。

  「胡说,全是胡说,犯妇为开脱父罪,巧言令色,一派诡辩,又牵扯出什么
七凶之说,这些江湖匪类俱都是蛇鼠一窝,全非善类,杀之无错!」

  「你……」不想堂堂伯爵,公堂上如此胡搅蛮缠,郭飞云气得娇躯发抖,话
都说不出来。

  「白云山是白云山,宇内七凶是宇内七凶,岂可混为一谈,平江这话怕是失
了分寸。」丁寿把玩着软香扇坠,笑吟吟道。

  陈熊牙齿咬得咯吱咯吱直响,恨不得一口吞了这小子。

  「爵爷,你有皇命在身,依法断案便是,何虑其他。」洪钟附耳轻声道。

  「这案子终究是平江断的,若是不能服众,被有心人煽动,怕在朝中对平江
不利啊。」

  顺着毛锐暗示的方向,陈熊看着自得其乐的丁寿,狠狠一点头,「好,本爵
便教尔看看,何谓铁证如山。」

  「来人,传段朝用上堂。」

  不多时,六扇门副总捕头段朝用瘸着腿上了大堂。

  「卑职见过几位大人。」

  「段朝用,将当初如何定罪白云山之事一一讲来。」

  段朝用躬身应是,将船舱内发现线索述说了一遍,又让人将燕子镖呈到堂上。

  「有物证在此,还要如何狡辩!」陈熊举起燕子镖,不住冷笑。

  当啷一声,一枚同样的燕子镖被扔到了公案上。

  毛锐拾起飞镖,两相对比,点头道:「却是一般形制,缇帅这镖从何而来?」

  「北京城外的树林子里捡来的,」丁寿歪头笑道:「怎么,可是本官也有同
犯之嫌?」

  「缇帅说笑。」毛锐与洪钟同时陪笑,陈熊阴着脸不出声。

  「大人,民女之父与段朝用有旧怨在先,他的那条腿便是被燕子镖所残。」
郭飞云突然道。

  丁寿一听乐了,「这么说段捕头也有可能是同犯咯。」

  「几位大人休听她一派胡言,卑职秉公办案,白云山恶迹昭彰,实属罪有应
得……」段朝用连忙争辩。

  「少安毋躁,来人,传方未然上堂。」丁寿再度绕到堂前,一拍醒木大声喝

  陈熊看着喧宾夺主的丁寿,面沉似水。

  「卑职六扇门方未然,见过几位大人。」

  「方捕头,将你如何追捕凶嫌之事,禀明诸位大人。」丁寿也不回座位了,
索性就在堂前来回蹓跶,晃得案后三人眼晕。

  方未然便将漕案疑点一一陈述,船上现场伪造,锦衣卫发现渔村血案,龙王
门借船出海,歙县石窟擒贼,又将追回的部分官银呈上堂前。

  陈熊听着脸色愈加难看,当看到抬上来的官银时,又暗松了一口气,「缇帅,
仅只追回这些官银?」

  丁寿耸肩,「就这些了,其余十之八九已不知散到何处。」

  闻言陈熊转嗔为喜,绕了半天没追回银子,还不白搭,朝廷缺的是真金白银,
不是几个祸首嫌犯,当下慢悠悠道:「漕银大部无踪,安如山死无对证,方未然
所说内外勾结,又无人犯具结,查无实据……」

  「大胆段朝用,」丁寿突然嗷唠一嗓子,吓了陈熊等人一跳,「你身为六扇
门捕头,当知何谓罪证确凿,仅凭一枚燕子镖,便公报私仇,怂恿漕帅劳师远征,
屠戮白云山、抱犊寨数百性命,该当何罪!」

  陈熊被丁寿突然打断,正自恼火,忽听「怂恿」二字,当即一愣,这小子在
为自己开脱?

  「缇帅,我……」

  不等段朝用自辩,丁寿抢声道:「幸得漕帅英明,将计就计,借机剿匪,暗
中嘱托方捕头查明实情,将尔之罪状昭白天下。」

  什么将计就计,陈熊有些发懵,段朝用又犯了哪条罪状,没等他开口发问,
丁寿转身又把案前醒木举起,「啪」的一声,「带人证。」

  两名锦衣卫将一个瘦小汉子拎上大堂。

  汉子一到大堂,便抖若筛糠,几乎是瘫在地上道:「小人见过几位老爷。」

  陈熊见这汉子四十开外年纪,一张马脸,两颊凹陷,一副市侩模样,心中不
喜,呵斥道:「堂下何人?」

  「小人潘侃,京口闸闸官。」

  京口闸?陈熊有些牙疼,怎么又扯到自己身上了。

  运河之上闸口众多,有掌管泄洪积水的减水闸和积水闸,也有管理船只出入
兼放水的拦河闸,管闸官虽是不入流的小吏,权力却不小,手下闸夫又多是地方
无赖,平日吃拿卡要,不分官民,一视同仁,漕粮运送事关朝廷大局,这帮人连
运军的米蔬酱菜都敢抢夺,祸害不轻,不过也是风水轮流转,待得明末运军堕落
后,就反过来祸害他们了。

  「潘侃,速将漕案发生之日所见情形禀上。」丁寿却不废话,直趋主题。

  潘侃称是,「那夜漕船在离闸口不远处江上停泊,忽有一人登闸,要小人以
灯火示警,唤漕船靠泊。」

  「大胆潘侃,你收了多少好处,竟敢诓骗漕船!」

  丁寿已经不把自己当外人了,站在堂前,一副主审的派头。

  「小人不敢,实在是那人手持六扇门腰牌,称是有贼人谋划漕船,他要登船
办案。」

  「六扇门腰牌?牌号多少?」洪钟身子前倾,急声问道。

  我哪记得啊,潘侃都快哭出来了,他只记得那人给的那五两白花花的银子,
货真价实。

  「小人没有看清。」潘侃支吾道。

  「那人又是何等模样?」毛锐沉声问道。

  「兜帽披风,风巾遮了大半面目,委实看不清楚。」潘侃以头杵地,小声回
道。

  「岂有此理,一问三不知,竟敢私纵闲杂人等登上漕船,定是与贼人沆瀣一
气,来人啊——大刑伺候。」陈熊打算让这小子彻底闭上嘴。

  立即有军士上前,将潘侃拉起,准备拖下堂去行刑。

  「老爷饶命,小人虽未看清,但那人上船之后亮明了腰牌,船上军爷并未多
疑。」

  潘侃奋力挣脱,又道:「对了,那人容貌虽未看清,但其走路一跛一跛的,
当是个瘸子。」

  「刷」的一下,堂上目光全部盯到了段朝用身上。

  段朝用脸色煞白,怒叱潘侃道:「胡说八道,血口喷人。」

  方未然冷笑一声,将一个纸包扔到地上,「段兄,这是适才从你房间里搜出
来的酥筋软骨散,又作何解释?」

  「这不是我的,爵爷救我!」段朝用向堂上哀呼。

  「法不容情,本爵如何救你!来人,与我拿下。」陈熊仿佛青天附体,大义
凛然。

  「狗贼,还我爹爹命来。」郭飞云悲鸣一声,疯狂扑上。

  段朝用挥掌避开郭飞云,怒吼道:「陈熊,抱犊寨中缴获财物你也分润不少,
休想推个干净。」

  「大胆匪类,还敢在堂前攀诬本爵,与我就地格杀。」

  参将庄椿虎吼上前,刀光滚滚,笼罩段朝用全身。

  段朝用知晓此人一身铜皮铁骨的横练功夫,不易对付,当下身子后仰,倒纵
而出,数十名军士挥刀而上,段朝用身子一旋,袖中追魂索如长蛇般飞了出来,
前面几名军士顿时被他扫倒。

  「恶贼休走。」郭飞云抢了一把腰刀,飞身上前,迅疾寒光直奔段朝用颈项。

  「不自量力。」段朝用长索一挥,已然卷住郭飞云手中单刀,随即追魂索一
夺一甩,穿云燕连人带刀同时向堂前廊柱甩了过去。

  就在郭飞云大好头颅即将触柱之际,一道身影如惊鸿掠过,空中翩然旋转,
落地时美人在抱,有惊无险。

  「他逃不掉的,你又何必轻身犯险。」语气三分责备,三分戏谑,又带着三
分关心。

  郭飞云只是轻轻挣了挣,便老实地倒在男人怀里。

  此时段朝用凶性大发,追魂索纵横上下,盘旋飞舞,如同一条怪龙,漕运官
署之内只听兵刃呛啷落地声,身子蓬蓬倒地声连响,一时间竟无人奈何了他。

  段朝用也知此地不宜久留,长索贯日,悬住门楼飞檐,手腕一收,便如箭般
飞至屋檐,向下大略一扫,已察清各处布局,冷笑一声,便待翻身而下,逃出生
天。

  「段兄,留下吧。」一个冷漠的声音突然在身后响起。

  段朝用悚然一惊,两掌后翻拍出阻敌,同时身如擎电向前急纵,应变不可谓
不快。

  可惜后拍的两掌全部击空,急纵的身子双脚才一离地,后背便遭连环重击,
一蓬血雨由段朝用口中喷射而出,随即整个人便跌下了檐角,「蓬」的一声重响,
再无声息。

           第三百零二章 路转峰回(上)

  「人已死了。」

  庄椿上前查验一番,回身禀道。

  陈熊挥手,让层层叠叠护卫在己方三人身前的官军退下,向着面色苍白的洪
钟和神色自若的毛锐道:「不想六扇门中有此败类,本爵失察,教二位受惊了。」

  「六扇门治下不严,与平江无关。」毛锐笑道,洪钟立即随声附和。

  「漕帅神机妙算,元凶伏法,此案功德圆满。」丁寿安抚几句郭飞云,也凑
上前来拱手道贺。

  「一切有赖缇帅相助。」

  陈熊突然感觉有些不好意思,琢磨自己是不是过于恶意揣测丁寿了,这小子
除了脸皮厚点,举止不当点,做人贪财点,还算是孺子可教的么。

  「分内之事,如今几位贵人皆在,不如便当堂断案,具结上报,我等也算个
见证。」

  「漕帅皇命在身,有些事还望高抬贵手。」丁寿将眼神向郭飞云处一引。

  陈熊会意,虽说心中惋惜这朵野花没吃到嘴里,但丁寿这个面子还是要给的,
当即回座,伏案疾书:「首犯段朝用,内外勾结,谋夺漕银,罪在不赦;从犯安
如山,藐视王法,啸聚山林,其恶当诛,今首恶伏法,从犯授首,大案结陈,漕
河清晏,百姓安居,乃陛下圣教王化,育民之德也。锦衣卫指挥使丁寿,公忠体
国,千里奔波,多有襄助;六扇门总捕方未然身先士卒,亲手格毙祸首段朝用,
居功甚伟,请陛下酌情叙功,以慰臣心。白云山郭某虽为草莽,素怀忠义,向无
恶迹,为段犯构陷,情实可悯,请白其冤,赦其遗孤余罪。上陈诸事,请陛下御
览。臣陈熊再拜顿首。」

  吹干笔墨,陈熊细细又看了一遍,展示给众人。

  「平江不愧世家子弟,书法精湛,在下自愧不如。」毛锐恭维道。

  「意势酣畅,有理有据,平江干才。」洪钟捋须称赞。

  「下官还有些异议。」

  老子都把你写进去了,你还想怎么样,陈熊笑得勉强,「缇帅还有何高见?」

  「下官此次南下并非为了这漕案,若是名列其中,难保不会被太后责骂不务
正业,还请漕帅高抬贵手,略去下官微劳,多陈平江运筹帷幄,居中调度之功才
是。」

  「哈哈哈,缇帅此言实在过谦了,身负圣恩,报效朝廷,乃我辈应有之义,
有何自夸之说。」陈熊喜形于色。

  丁寿还真不是客套,再三要求陈熊重新誊抄一份,陈熊也搞不清这小子到底
耍得什么算计,只得依言而行。

  「公事已毕,后院酒宴早已预备,请诸公入席。」

  了却心中事,陈熊可以宽心饮酒了,几人把酒言欢,言谈无忌,还真让平江
伯产生了几分相见恨晚的错觉,直到……

  「老爷,绍兴七老爷那里有人过来了。」一名老家人悄声附耳禀道。

  陈熊已有了几分醺意,一边与三人笑语应承,随口道:「我这有客,让他等
着。」

  老家人有些为难,「来人说十万火急,务必立刻见您。」

  「老七的人越来越不懂规矩了。」陈熊冷哼一声,与席上几人告罪一声,起
身离席。

  丁寿执壶为二人把盏,微笑道:「平江行色匆匆,当是要事发生。」

  洪钟神色忐忑,「城门失火,只怕殃及池鱼。」

  「忧思过多,非养生之法。」毛锐举杯相邀,「漕河重担,还要仰仗都堂,
善加珍重才是。」

  三人同饮一杯,相视一笑。

  不多时,院外一阵嘈杂响动,只听腾腾脚步声响,陈熊气势汹汹地冲进酒宴,
身后还跟着披甲执刀的漕运参将庄椿。

  「丁寿,缇骑何故拿我族弟陈俊?」陈熊戟指怒喝。

  「漕帅,前恭后倨恐非待客之道。」丁寿不紧不慢地说道。

  「呸,锦衣卫目无法纪,擅拿一地卫帅,还敢大言煌煌,左右与我拿下,本
爵与你到御前说个分明。」

  放下酒杯,丁寿喟然一叹,「唉,还想着喝完这顿酒,既然漕帅急着翻脸,
那咱们也只有按规矩办了。」

  「什么?」陈熊被丁寿没头没脑的话弄得头晕。

  「平江,接旨。」毛锐由袖中抽出一道黄绫,森然道。

  总兵府院内,陈熊洪钟等一干漕署官吏,跪在阶下。

  「平江伯陈熊,世受国恩,不思报效,勾连同宗绍兴卫指挥陈俊,以湿润官
米贸银输京,更有诸多不法事,其罪累累,朕览之惊心,人心之恶,一至于斯乎,
敕令夺其世券,命锦衣卫械系京师,下诏狱由五府六部科道诸官会审定罪,故所
有田产房舍皆为赃物所置,交给事中查勘变卖,以偿国用……」

  陈熊跪在那里战战兢兢,汗出如浆。

  「总督漕运右都御史洪钟,下车未久,洞悉其奸,条陈上奏其罪,忠心可表,
加太子少保……」

  洪钟老爷子一激动差点没窜起来,丁寿轻轻咳了一声,老大人这才醒觉失仪,
老实跪好。

  「漕运参将庄椿知情不举,本当重罚,念其举证陈犯不法事有功,不予重处,
降职一级,锦衣卫带俸,仍署参将事务……」

  陈熊身子一震,如遭雷击,万万没想到倚为心腹的人也把他卖了,看向庄椿
的眼光中满是怨毒。

  「钦命伏羌伯毛锐总兵漕运,尔等务必以漕运大事为重,全心协力,毋为朕
念。」

  收起圣旨,毛锐笑道:「宫保,今后您老要多加指点。」

  「伏羌哪里话,老朽愧不敢当。」洪钟呵呵笑道。

  「庄大人,人家升官加衔,你卖主求荣,也没得什么好处啊。」陈熊怨毒地
盯着庄椿,冷嘲热讽。

  庄椿不以为意,来至丁寿身前,恭敬施礼,「卑职见过缇帅。」

  丁寿拍拍庄椿肩膀,「干得好。」

  「谢缇帅玉成庄家几辈回籍锦衣卫的夙愿。」这高大汉子竟有些哽咽。

  丁寿慨叹,「庄氏一门辛苦了。」

  初次在酒席间相见,丁寿便想起得到的锦衣卫名册中在辽东有一庄姓暗桩,
洪武年间以军户落籍辽阳,庄椿追踪郭依云那夜,丁寿以密语相询,点名了彼此
身份,事后二人暗中会面,庄椿将手中陈熊不法证据转交丁寿,连同洪钟手供,
由锦衣卫渠道传递京师,刘瑾秘奏朱厚照,发下中旨,几处布局同时发力,便将
平江伯这百年武勋一朝搬倒。

  新任漕帅毛锐意气洋洋,「平江请吧,府外囚车早备,断不会空车而返。」

  「爵爷宽心,有今日酒宴款待的交情,诏狱里下官一定多加关照。」丁寿笑
容可掬。

  陈熊冷哼一声,转身而去,几名缇骑紧随其后。

           第三百零三章 路转峰回(中)

  花园内一处方亭内,丁寿与方未然相对小酌。

  环视周遭假山亭台,奇花乔木,丁寿笑道:「朝廷已命礼科给事中陈鼎清点
发卖陈府宅产,这园中美景看一天少一天咯。」

  「缇帅身担重任,万机在躬,自当放眼四方,又岂可囿于一地呢。」方未然
神色淡淡。

  「说得好,方捕头此番迭立大功,朝廷必会嘉奖,可想好了去处?」

  「去处?」方未然微微摇首,「方某不惯官场名利风波,安居六扇门即可。」

  「方捕头何必过谦,以你之才,在六扇门中实是屈就。不若……」丁寿自斟
了一杯酒,抬眼道:「诏狱如何?」

  「哦?」方未然似有些意动,「方某并非功臣勋戚子弟,供职诏狱怕是不易
吧。」

  「这有何难?」丁寿哈哈大笑,笑声突然一敛,「诏狱大牢,来者不拒。」

  「缇帅醉了?」方未然眉峰紧蹙。

  「恰恰相反,本官清醒得很。」丁寿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你于江淮乱坟岗相约七凶,谋夺漕银,不想中途却被郭惊天撞破,郭惊天
轻功虽说了得,在你四人围攻下安然脱困也属侥幸,或者本就是你有意纵之。」

  「段朝用与郭惊天早有私怨,想必也不是什么秘密,加之段某人心胸狭隘,
只要略施小计便可引得他将矛头指向白云山……」

  方未然不发一言,静静听着。

  「其他的,便如你所说,大军北调,操江水师封锁松动,安如山等人借船出
海,在此期间你却趁机在渔村将银两调包,祸水东引,在你领着我东奔西走查询
线索时,陈熊正忙着筹措银两,想来那些漕银早已被你的同党分流四散,无影无
踪了。」

  「方捕头,你还有何话说?」

  「有。」

  「请讲。」

  「这故事很精彩,可似乎是个人都可以做,为何单单怀疑方某?」

  「酥筋软骨散。」

  「哦?这不是已从段朝用房间中搜出来了么?」

  「可我早先曾传信庄椿暗中搜过几次段朝用的房间,一无所得,何以独方捕
头便查有所获呢。」

  「为何?」

  「我曾从一个叫崔百里的淫贼口中得知一个故事:下五门淫贼采花蜂作恶多
端,被方捕头亲手击杀,从此江湖中再无人会炼制」酥筋软骨散「,想来那次方
捕头缴获颇丰吧。」

  「酥筋软骨散虽说失传,早年间流入江湖的不在少数,并非绝迹,段朝用私
藏一些也不足为奇,至于我么,公门中人藏匿私物自有妙法,庄大人或许一时失
察。」

  丁寿点头,「言之有理。那渔村又如何解释呢?」

  「渔村又怎么了?我又从未去过。」

  「便是从未去过,我也不愿多提,可在南京相遇,你是如何知道它在瓜洲渡
数十里外呢?」

  方未然轻轻搓掌,道:「缇帅健忘得很,你我初见时便说过,漕船夜间遭劫,
白日江上封锁,冬日行程,总在百里之内。」

  「那渔村独有的红泥为何会粘在你的靴子上呢?」

  方未然蓦然色变,低头看去,果然快靴侧边有几处红褐色的泥点。

  「方捕头这双靴子怕是一直未换过吧,有时候过于节俭并非好事。」丁寿自
得道。

  转瞬方未然脸色便已回复正常,「缇帅乃是北人,怕是不晓南方水土,红土
虽不是处处可见,可也并非什么稀奇物什,在下四方缉贼拿凶,自己都不知何时
踩了这些玩意。」

  「这么说来一切都是巧合?在下错怪方捕头了。」丁寿笑道。

  「无巧不成书,缇帅也不必自责。」方未然同样笑答。

  丁寿笑容忽止,「陆天成。」

  「独行大盗陆天成?他的人头早在扬州府衙了,说来在下追捕陆天成之时,
正是缇帅所言犯下重案的时候,方某实在分身乏术。」

  「依老夫查勘首级的结果看,陆天成死于两月之前,尊驾有足够时间犯案。」
花丛阴影中,走出一名白发老者。

  方未然目光越过老者,看清他身后的一名锦衣卫面容时,微微一愣,「钱宁?
你不是回北京了?」

  「教方捕头失望,在下奉了缇帅密令,前往湖广敦请梅神医出山。」钱宁奸
笑数声,一派自得。

  看着庞眉鹤发的老者,方未然疑惑道:「襄阳梅家庄的梅神医?」

  梅退之昂然若松,颔首不语。

  手指优哉游哉地敲着石桌,丁寿继续道:「据本官所知,陆天成为人阴险狡
诈,最喜藏身地洞暗中偷袭,黑白两道不知多少人吃了他夺命地躺刀的暗算,方
捕头若有失手,丝毫不足为奇。」

  方未然缄默不言。

  「谋夺漕银此等大事,必然计划周详,即便有伤在身,方捕头也会勉为其难,
何况乱坟岗偶遇郭惊天后,足下想必又生一计,腿上的伤岂不成了你身份的最好
掩饰。」

  「方某若说绝无此事,缇帅定是不信?」

  丁寿点头,「恰好梅神医也在,脱了裤子,若是方兄腿上无有初愈新伤,在
下磕头赔罪。」

  方未然失笑,「缇帅倒也舍得下脸。」

  「我从不要那没用的玩意。」丁寿坦承。

  「方某好奇,缇帅应是早就怀疑在下,何以还要随着我东奔西走,坐失追银
良机呢?」

  「说起来你可能不信,五十万两银子是否追得回来我并不在意。」

  「缇帅并非身负密旨查案?」方未然面露意外。

  丁寿摇头,「那笔银子自有陈熊设法筹措,我意绝不在此。」

  方未然自是不信,只是轻哦了一声。

  「刘公公初掌司礼监,朝廷勋贵自恃丹书铁劵,沐猴而冠,陈熊总兵漕运,
贪狠殃民,目中无人,实在是太适合做那只给猴子们看的鸡了。」

  方未然轻笑,「原来平江才是遭人算计的那个,方某岂非受了牵连?」

  「也未尽然。」丁寿同样笑道:「刘公公曾经教我一个」稳「字,借力打力,
稳中求胜……」

  「虽从一开始便对你生疑,但一来朝中筹划未毕,二来又出了白云山这档子
事,段瘸子做的太不地道,总要为郭家几个丫头讨回这份公道。」

  「缇帅真是惜花之人。」方未然挑眉笑道。

  「偏偏段朝用背后有个武定侯府,郭良老儿对刘公公还算恭顺,便是为了千
金市骨,本官也不好轻易动他。」

  「难怪缇帅一再谦辞列入请功奏表,」方未然了然于心,颔首道:「在下与
陈熊不觉间便成了缇帅手中那把借来的刀……」

  丁寿笑了,「比喻不错,你把二爷当傻子般在南直隶转来转去,总要付出些
代价不是。」

  「在下属实小瞧了缇帅。」

  「事已至此,方兄何妨坦诚一些,你——又是什么人?」

  「我?区区六扇门总捕,年俸百二十石,相处这么久了,缇帅还不知么?」

  「一个小小捕头,如何能牵扯进这惊天大案,你背后究竟是什么人?」丁寿
紧盯方未然双眼。

  方未然眼神并无退缩,从怀中掏出一朵打造精巧的青色玉莲花,花瓣之上镂
刻着两行小字:淤泥源自混沌启,白莲一现盛世举。

  「白莲教!」丁寿眸中精光一闪。

  方未然振衣而起,平施一礼,「圣教青莲使者方未然,见过丁兄。」

  「白莲妖人,也配与我家大人称兄道弟。」钱宁上前几步大声呵斥。

  「白莲花开,普度群生;弥勒下生,明王出世。朱元璋谋害先韩教主,窃取
九州神器,本座乃堂堂圣教使者,如何不能折节称呼一朱明伪官?」方未然冷笑
道。

  丁寿止住还要出言的钱宁,重新上下打量一番方未然,肃然道:「百余年前
的是非对错暂且不争,方未然,你谋夺漕银可以说各为其主,但江畔渔村数十条
性命,连垂髫稚子也不放过,这便是你们白莲教的」普度群生「?!」

  「红阳末世,众生皆苦,本座不过将他们送往真空家乡,解脱厄难罢了。」

  方未然理所当然。

  「你与郭惊天相交不浅,郭依云更是红粉知己,何以嫁祸栽赃,灭其满门?」

  「段朝用倚仗武定侯的势力,早已垂涎总捕之位,说来也是郭惊天倒霉,偏
偏撞见了不该看的,本座只有一石二鸟,除掉这两个后患。」

  方未然谈笑自若,毫无愧色。

  「贼子!!」一声娇叱,三点寒星从一簇花丛中射出。

  袍袖舒卷,寒星敛迹,方未然冷冷道:「燕子镖?缇帅还有客人?」

  方亭另一侧走出三人,铁塔般的庄椿身后是粉面含煞的郭依云与娇容凄苦的
郭飞云二女。

  「可惜了,方捕头,本将还想与你交个朋友的。」庄椿手按刀柄,巍然如山。

  「方未然,你这个人面兽心的狗贼,我……我真是瞎了眼睛。」郭依云柳眉
竖起,咬碎银牙。

  「依云不必自责,有眼无珠的并非你一人,我若不是被丁兄这副惫懒表象所
惑,怎会大意露出这许多破绽。」方未然仰天长叹,「一着不慎,满盘皆输。」

  「过奖,过奖。」丁寿心安理得的受人夸赞。

  「不过丁兄也小看了本座。」

  一言未落,方未然突然纵身而起,飞向上风口的郭家二女。

  「哪里走!」丁寿猿臂轻舒,一掌向方未然身后拍去。

  方未然回手一扬,几颗碧绿弹丸脱手而出。

  「碧磷毒火弹!」丁寿识得厉害,脚尖一点,倒弹飞出方亭。

  弹丸落地,轰然火起,火势迅速由方亭蔓延至周遭花丛,妖异的碧绿色烟雾
滚滚翻腾,其势惊人。

  离着方亭最近的钱宁不慎吸入了一口,身子晃了两下,便「蓬」的一声摔在
地上。

  梅退之早已看出境况不对,挥袖掩住口鼻,一手拖着钱宁急速后退。

  「少主,你怎么样?」搀住倒跃而出的丁寿,梅退之关切问道。

  接了梅退之递过的辟毒丹服下,丁寿看着被烟雾火光笼罩的方亭心有余悸,
深悔今日有些托大轻敌。

  「他怎么样?」看了一眼双眼紧闭的钱宁,丁寿问道。

  梅退之撬开钱宁牙关,塞了一颗药丸,帮助他吞下后,回道:「毒烟吸入的
不多,没有大碍。」

  丁寿点点头,便准备穿过毒烟,紧追方未然。

  「少主且慢,碧磷毒火弹甚为霸道,倘火势不息,便是有老夫的辟毒灵丹,
也难保无虞。」

  耳听烟雾那边传来娇叱打斗之声,丁寿心知以方未然的心机狠毒,急切逃命
时绝不会心慈手软,可花园内引火之物甚多,火势熄灭要等到何时。

  「等不得了。」当下丁寿也不顾梅退之劝阻,屏住气息,脚踏天魔迷踪步,
飞旋大袖,整个人风行电擎般向碧绿烟雾间冲去……

     ***    ***    ***    ***

  花亭另一侧。

  郭家二女各擎宝剑,奋力抵挡,却被方未然一双肉掌逼得剑法散乱,连连后
退。

  方未然急于脱身,不想缠斗,逼开二女,才要奔走,迎面一柄雁翎刀裹着风
声直劈而下。

  旋身避刀,方未然双手指戳掌拍,瞬间攻向庄椿五处要害。

  庄椿并不在意对方拳掌,挥刀横削,不想拳掌及身,数道暗劲透体而入,被
打得连退数步,踉跄站稳,体内气血一阵翻腾。

  「铁布衫,不过尔尔。」方未然不屑地哼了一声,一鹤冲天,拔地而起。

  「休走。」

  娇叱声中,数点寒星快速袭来。

  方未然挥袖拍开郭飞云的燕子镖,郭依云飞身而上,举剑疾撩。

  「贱人。」方未然暗骂一声,急使千斤坠,身子半途强自坠下。

  才刚落地,郭飞云又猱身欺近。

  方未然杀心已起,翻掌将郭飞云手中宝剑拍飞,另一只右掌直印当胸。

  长剑脱手,郭飞云惊魂未定,又见一掌袭来,竟避无可避。

  「砰」的一声,掌中前胸。

  庄椿铁塔般的身子横亘在了方未然与郭飞云之间,用身子硬抗了这一掌。

  嘴角噙血,庄椿半步不退,反手将方未然手掌按住。

  「找死。」

  方未然另一只左掌叠拍在右掌上,六阳绝手暗劲足有六重,层层叠加,威力
惊人,黑虎安如山只是中了两重掌力,便身受重伤,此时方未然生死攸关,内力
如潮涌出,要将庄椿立毙掌下。

  庄椿胸膛一挺,铁腕再度按住了方未然另一只手,内腑不堪暗劲重击摧残,
张口一蓬带着血块的鲜血喷了方未然一头满脸。

  鲜血淋头的方未然还未睁开眼睛,突然胸口一痛,一柄长剑穿胸而过,低头
看看胸前剑尖,再勉力回首,见到的是一张杀气冲冲的芙蓉粉面,曾几何时,这
张脸笑靥如花,那段时日真的很美好……

  方未然凄惨一笑,无力倒了下去。

  几乎同时,庄椿仰天倒地。

  「姐,他……」看着嘴中不断涌出粉色血沫的庄椿,郭依云不知如何是好,
眼前人曾是自己夙夜间最想杀的人之一,而今他无力反抗,自己却下不去手。

  郭飞云心中同样百味杂陈,这个人屠戮白云山,更杀了自己父亲和丈夫一家,
最终却为了救自己身受重伤,不知该恨还是感恩……

  「庄将军!」

  冲过迷烟的丁寿看见眼前场景不由惊呆,不过几息的工夫,竟然一死一伤。

  「缇帅,两位郭……郭姑娘安然无恙,卑……卑职幸不辱命。」庄椿勉强断
断续续说道。

  「别说话,梅师兄快来救人。」丁寿抱住庄椿,在命门穴急输真气,不住叫
嚷。

  忧心丁寿安危,随后跟来的梅退之搭脉以后,迎着丁寿希冀的眼神,缓缓摇
头。

  「男儿还乡脱锦衣……」庄椿眼睛渐渐失去神采,轻声呢喃。

  贴近庄椿耳朵,丁寿轻声道:「卫扈天子秉国钧。」

  唇角带着笑意,庄椿安然合上了眼睛。

     ***    ***    ***    ***

  沉重的牢门吱吱呀呀地缓缓打开。

  蓬头垢面的戚景通用带着镣铐的双手,艰难地遮挡刺目的阳光。

  「将军,您无恙吧?」一名大汉冲了进来,语气焦急关切。

  「老吴,是你,你怎么来了?」看清半跪在身前的大汉容貌,戚景通迷惑不
解。

  「将军,您冤屈已然昭雪,无罪开释了。」

  「平江肯放过我?」戚景通不信道。

  「陈熊已然进了诏狱,能否重见天日还未可知。」牢门前的阳光又被一个人
影遮挡。

  「你……」戚景通虎目微眯,辨清来人相貌,「丁大人?!锦衣卫插手漕案
了?」

  丁寿仍是招牌坏笑,「世显兄,看见小弟惊不惊喜,意不意外?」

  戚景通的表现确实让丁寿意外,他突然间挣扎而起,几乎是冲到了丁寿面前。

  「丁大人,漕银是假的……」

           第三百零四章 路转峰回(下)

  一间静室,二人对坐。

  丁寿少见的神色肃穆,一本正经。

  沐浴更衣后的戚景通,虽然面容憔悴,仍是腰板笔直地端坐椅上,语调平稳
的叙陈经过。

  「南京银库提出的银子押送码头时,运军不慎打翻了一只箱子,成堆的银锭
滚落出来,当时末将便在一旁,听出了银子声音不对……」

  「声音?」丁寿奇道。

  戚景通点头,「是声音,末将在山东任职时曾查获过一起假银案子,对辨别
伪银之法略知一二,散落的银锭撞击之下有空心破声,当是包壳银锭。」

  两人一旁的木箱内,便是由歙县起获追回的漕银,丁寿随手拿起两个,贴在
耳边互相敲击数下,果然有空心声。

  连着换了几锭,个个如此,丁寿丧气道:「这用什么做的?」

  「手法不一,或用铅锡,但细查可发现颜色不同;或用铜块鎏银,此银手感
有异;最不易辨的便是银内灌铅。」戚景通解释道:「此法费时费力,但铅银重
量相若,若不剖开,实难发现端倪。」

  丁寿取出屠龙匕,信手一挥,将一个银锭分成两半,中间果然是铅块。

  他奶奶的,丁寿心中暗骂,原来自己深入洞窟,舍生冒死,抢回来的是这么
个西贝货。

  「为何不当即禀明?」

  「缇帅明鉴,能将五十万两漕银偷天换日而不被人知,其后该是如何庞大的
一股势力,又有多少大人物牵扯其中,末将委实不敢声张,只恐打草惊蛇,误国
误己。」

  「其时平江督促起运之令甚疾,末将一来不敢贻误军令,二来怕落入有心人
眼中,以至两误,便令钱毅押解先行,末将则以查核漕粮之名暗中调查……」

  戚景通苦笑,「不想银船江上被劫,平江不问情由便诬在下勾结贼人,遗失
漕银,下狱拿问。」

  「你没向陈熊陈明利害?」

  看见戚景通一脸苦涩,丁寿了然,「你怀疑陈熊?」

  「平江应无力插手南京之事,但催解之迫令人生疑,倘若其果真参与其中,
末将不啻自投罗网,在下实不敢用身家性命冒险,况且……」

  「况且你说的话,陈熊也未必相信。」丁寿哂笑,「八成他还会说你攀诬同
僚开脱罪责,罪加一等……」

  戚景通不答,显是默认。

  唉,二爷莫不是天生劳碌命,丁寿心底哀叹,突然又不无恶意的揣测:白莲
教的那帮傻瓜,如今是怎么一番心情呢。

     ***    ***    ***    ***

  地下宫殿内。

  数名白袍人匍匐在祭坛石阶之下,不敢抬头,他们身侧是几十口掀开盖子的
大木箱,里面装的正是失窃的漕银。

  高高的石座上端坐着面罩弥勒面具的白莲教主,手中正把玩着一个银锭。

  「罗堂主,这便是你们处心积虑,多方谋划得来的官银?」声音平静,那枚
银锭却已变成了一块银饼。

  「属下等失察,请教主降罪。」银饼滚落到石阶下,罗堂主为首的一干人连
连磕头请罪。

  「降罪?」白莲教主冷笑道:「降罪之后,方兄弟能死而复生?还是这些假
银可以变成真的?」

  「属下等该死。」众人冷汗淋淋,伏地不起。

  「大智分堂只会说这一套么?」白莲教主支着头问道。

  「启禀教主,漕银之事虽说失手,可也探出还有一股势力参与其中,伪明失
道寡助,覆灭之期不远。」

  「你倒会开脱。」白莲教主冷哼一声,「人家得了实惠,咱们却成了靶子,
还能沾沾自喜……」

  罗堂主额头紧贴着冰冷地面,不敢再言。

  「举事之期日近,兵马钱粮如何筹措,你可有个章程?」

  听了教主不再追究,罗堂主长出一口气,赶忙道:「教主放心,属下已有安
排,虽不及漕银数目,也可作小补,另可省却一笔费用。」

  罗堂主小心偷瞧石台上人的反应,座位上已空空如也。

  「好自为之吧。」声音在广阔地宫中来回飘荡,难以捉摸。

     ***    ***    ***    ***

  一抔黄土,三两离人。

  三杯薄酒倾落尘埃,丁寿轻声道:「我以为你们姐妹不会来。」

  「今日是他的头七,我毕竟欠他一条命。」郭飞云幽幽道。

  「燕子门恩怨分明,有仇必报,有恩必偿,他既是助我们姐妹报仇而死,又
救了姐姐的命,给他上柱香有何不可。」郭依云声音清脆,又急又快。

  丁寿回身,看着双目含愁的郭飞云和绷着粉面兀自硬气的郭依云,哂然一笑,
让出了位置。

  郭氏姐妹将纸烛摆放在坟前,寒风吹过,冥钱飞散。

  「我真不明白,这人是善还是恶?」郭依云拧着眉头,不解道:「他剿灭白
云山、抱犊寨,心狠手辣,血案如山,与郭家仇深似海,这样的大恶人却又能拼
死保护姐姐性命,如非亲眼目睹,真是不敢相信。」

  「他不是好人,却是个好部下。」丁寿负手,叹了口气。

  「杀你父亲,屠戮白云山、抱犊寨,是领了陈熊之令;保护你二人周全,同
样是奉我之命,他只是尽心将命令交待的事情做好。」

  「哼,你们这些衙门里的做公的都是铁石心肠,人情看得比纸还薄,举手杀
人,翻脸无情,庄椿是,方未然是,你——也一样。」郭依云也不知为何突然语
气里带了一丝悲愤。

  「二妹……」郭飞云微微摇头,止住了妹妹话头。

  「郭二小姐这话说得透彻,人情与国法本就不可得兼,方未然进入公门十几
年,秉公执法,铁面无私人尽皆知,可为了心中那虚无缥缈的念想,便做出种种
丧尽天良的事来,可见——这人情要不得。」

  「你……」郭依云竟无话可说。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圣人不仁,以百姓为刍狗。吃官家饭的,张口
讨人嫌,伸手惹人憎,人情世故并非不懂,却绕不开一个」天「字。郭姑娘,若
讲人情,天道便要乱了。」丁寿道。

  「一派歪理,姐,我们走。」郭依云拉起大姐,便要离开。

  「白云山基业已毁,你们还有哪里可去?」

  「天大地大,哪里去不得。」郭依云反问道。

  「也对。」丁寿洒然一笑,取出一份请柬,递给郭飞云,「不过想来也不急
于一时,今夜丁某乔迁之喜,还请二位芳驾赏光贲临。」

  「这地方是……陈熊在四望亭的宅第?」郭飞云扫视请柬,迟疑道。

  「从他祖上陈瑄处传下来的祖宅,也在此次发卖之列。」丁寿一副肉疼状,
「百年老宅,作价一万四千四百两,有零有整的,陈鼎那小子,连个零头都不给
抹,真不会做人。」

  一声唿哨,苍龙驹跑了过来,丁寿翻身上马。

  「诶,我们可没答应去?」郭依云气哼哼地说道。

  「你要是不去,我就将那天夜里某人说的话到处宣扬,让人知道下郭二小姐
的巾帼气概。」

  「你……」郭依云狠狠一顿足,看着丁寿已催马离去,羞恼道:「姐,这贼
子好生讨厌,我们……要不,还是去吧……」

  声音陡然降了八度的郭依云脑袋都已快垂到胸膛里,晓得妹子脾气的郭飞云
讶异道:「二妹,你到底说了什么?」

     ***    ***    ***    ***

  碧瓦凝月,红灯高悬。

  陈熊旧宅飞檐重阁,峻宇雕墙,煞是壮观,朱漆大门前双狮拱卫,门外砖石
漫地,平坦整齐。

  郭氏二女来至门前,通报姓名,大门顿时敞开,二十余名使女仆役罗列两排,
齐声下拜:「恭迎二位姑娘。」

  郭依云琼鼻一皱,不屑道:「好大的排场。」

  一名衣着整齐的锦衣卫迎至门前,「在下见过二位姑娘。」

  郭飞云敛衽还礼道:「官爷不必客气,丁大人何在?」

  「卫帅有要事待办,已离淮安。」

  「什么?他请我们赴宴,却又扔下人不管,摆的什么臭官架子!」感觉受人
轻视愚弄的郭二小姐大叫大喊,早先好不容易对丁二积攒出的那点好感荡然无存。

  那名锦衣卫碰过一个紫檀木匣,双手呈上,「此乃卫帅命小人转交……」

  不等他说完,郭依云已然不耐,「谁要他的什么劳什子,姐,我们走!」

  「在下奉命行事,求二位姑娘勿要让小人难办。」

  郭飞云拉住妹妹,微微摇头,半嗔半怨的眼神让郭依云发作不得,只好陪着
姐姐打开了木匣。

  匣内有一叠文书,是此间房契和下人身契,另有几张银票和一封书信,信封
上写着八字小楷:二位姑娘妆次玉启。

  两女螓首凑在一处,拆信细看:

  「二位姑娘淑览:月色中天,清光如注,余本愿与芳驾花前品茗,奈何俗事
缠身,难以息肩,唯遗此憾,心中不免悒悒,此患得患失之心境或可令依云展颜
……」

  「噗嗤」一乐,又怕被人发现般郭依云连忙又端正神情,继续看下去。

  「郭门罹祸,虽因白莲妖人之故,官家亦难脱失察之咎,凡此种种,纠缠甚
多,华堂美宅,权作小补,以求心安,万望哂纳,芳驾既得栖身之所,他日姊妹
相聚,重叙天伦,亦有可期……」

  「区区银票,仅作家用;仆役数人,聊供驱策,望贤姊妹怡情养心,芳体妆
安,欣盼再会醉盏之时,纸短情长,不及赘述,伏惟珍重。」

  一纸览毕,郭依云抬首粲然道:「姐,看不出他平日嘻嘻哈哈的,倒也有根
人肠子……」

  手握信笺,郭飞云神情复杂,嘿然不语,美目上不知何时已蒙上了一层水雾。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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