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

【尘与土】 十二万字全本

**小说 2021-01-11 21:42 出处:网络 作者:[db:作者]编辑:@**小说
【尘与土】 十二万字全本 作者:紫岭红山 2018/3/21同发于色中色 ***********************************

【尘与土】 十二万字全本



作者:紫岭红山
2018/3/21同发于色中色

***********************************
长篇全本,希望版主置顶时间长一点,让更多人看到。感谢。
***********************************

   谨以此文,献给曾经的百度卢浮宫。

               尘与土

                题记

   神说,你们本是尘土,也要归于尘土。

              ——旧约*创世纪


              第一章*平常

                01

  尔童伸脚迈出车厢,踏在月台边缘光滑的水泥地面上。当他脚底下踩实的瞬
间,天和地仿佛都摇晃起来。任何人在火车里摇晃两三天之后,大概都会产生这
样的错觉。这是一趟漫长而艰苦的旅程,但当尔童回头,看着列车静静地卧在铁
轨上,心中却只有感激,感激这些古老而破旧的盒子,带着他离开尘土飞扬的故
乡。

  他深深吸了一口南方温暖湿润却有些沉浊的空气,肺中泡面,卤鸡蛋和干鱼
的味道被驱除一空。然后他拉起素琴的手,被人流裹挟着涌向出站口。

  人流就像是洪水滚过泄洪渠一般流过地下通道,然后在检票口前短暂地形成
了堵塞。在一大片震耳欲聋的嘈杂声中,几乎所有人都在拼命向站外挤,仿佛出
站口外的地面上铺满了金子,俯首可拾。这么说其实也没错,这里是这个古老的
国度中新伫立起的几座都市之一,对被绿皮火车不远万里拉到这里的人们来说,
就是为了来挖掘金子。

  这是每年北半球的春季时节,世界上规模最大的人口迁徙过程中最平常的景
象。

  两个年轻人被洪水冲到通道边,几乎被挤在布满污垢的墙上,动弹不得。尔
童只好把他和素琴那对花哨得有些土气的行李箱放在脚边,停下了脚步。素琴知
道他不愿意去和别人争那一点出站的时间。她乖巧地站在他身边,微笑着看着他
还带着一抹稚气的侧脸。

  毕竟高中毕业才不到两年,这年轻人心里还有一些学生的矜持。尔童在村里
的同龄人当中算得上高大健壮,在现在周围这些身材普遍矮小的打工者当中更算
是出众。从小没少干活,也让他的体力没有任何问题,足够保护着个子也很高挑
的素琴在面前的洪水中破浪前行。他不这么干,只是他还下意识地把自己当做学
生而已。

  但我们已经不是学生了。素琴娟秀的嘴角边扬起一抹笑意,从侧后方凝视着
那张虽然说不上好看,但她却从来看不厌的脸。女孩子总是比男孩子成熟得早,
更现实,尤其是素琴这样的乡下女孩子。此时此刻她和尔童,和这辆临客列车从
数千公里之外拉来的数千名旅客一样,都只是春节过后赶来这座都市的农民工,
这才是现实。

  这没有什么值得多想的。他们都是中国内陆最平凡的乡村出生的最平凡的孩
子,没有特别优秀的智商,更没有什么天赋可言。当然,就算有,他们也都没机
会发现。他们学习甚至没有格外刻苦。这倒不是说他们不能吃苦,而是因为他们
和大部分同学一样,除了念书之外还有很多事要做。尔童的父母长年在外打工,
直到去年尔童接班才终于留在故乡。而素琴的父亲也因为早年打工落下了病根,
一直身体不好。所以他们没有条件除了读书什么都不顾。他们在村里上小学,在
镇上上中学,成绩一直是中等。对这样的乡下学生来说,如果不是县级重点中学
重点班的尖子生,没考上什么靠谱的大学自然毫不奇怪。

  其实他们两个人都收到了大学通知书,但父母多方打听之后,得到的建议却
都是不去。——当然,那些有知识的人都只是很善意而委婉地建议他们复读。

  他们没有复读,因为他们知道不靠谱。当然也没去那两所看学费就不靠谱的
大学。除了不靠谱,还有一个只有他们自己知道的原因:他们不愿意分开两年时
间。

  刻苦学习而且天赋过人的乡下学生考上名门大学自然总是为人津津乐道,并
且广为流传,但也说明这样的例子很少。大部分乡下孩子还是会像尔童和素琴一
样,顺理成章地在中学毕业后出来打工。有些家境好的,则有机会去所谓的大学
里混几年,再出来——也是打工。这个年代的大部分打工者,都像尔童和素琴那
样有了中学的学历,只是离开学校久了,就会忘记学生时代的矜持。

  这才是无数平凡人生中最平常的故事。

  让他再矜持几年也好。童童就是个臭屁孩子。可我就是喜欢。素琴浑然不觉
那些人流和喧闹,直到尔童温柔的声音让她惊醒:「姐,你脸这么红,是不是太
热了。」

  「嗯……」素琴微微一愣之后,突然意识到确实浑身痒痒。而尔童的话再次
提醒着她:「……把羽绒服脱了吧,这边都没人穿了……出来的时候我看了天气
预报,说这边的气温有二十度呢。」

  素琴这才注意到,尔童已经这么做了。不只是他,目力所及的绝大部分人都
已经脱掉了厚衣服,或者本来就没穿。出站口外闪动的人影当中还有些穿着单衣
甚至短袖。

  「好。」素琴答应着,先接过了尔童手中的羽绒服,细心地拈去几根从面料
孔隙间钻出来的白色绒毛,然后叠好。再从挎包里拿出一只干净整洁的塑料袋,
把尔童的羽绒服装好了,然后才脱掉了自己的羽绒服。厚重的铠甲卸下之后,青
春窈窕的身材像是散发着光芒一般,一下子照亮了幽暗的地下通道。白毛衣下穿
着黑色的裤袜和红色的运动鞋,这套她最好的衣服其实相当土气。而且裤袜膝盖
处还有一块火车上打翻的八宝粥造成的黄白污渍,让她修长挺拔的腿失色不少。

  但那对高耸的乳房将薄薄的旧毛衣顶出了两座险峻的峰峦,瞬间就吸引了不
少目光。

  素琴并没有在意这些目光。如果说不和别人去争夺出站是尔童的骄傲,那么
这副好身材就是素琴的骄傲。她只比尔童矮了不到十公分,在周围的同龄女孩子
中算得上鹤立鸡群。从初中开始,她的胸部就像吹气球一样涨了起来,而在和尔
童偷偷做了那没羞没臊的事情之后,更是像要突破天际一般。

  她已经习惯了这种人群中投来的惊艳或者火辣的目光,不以为意地伸手理了
理头发。在做这些动作的时候,与其说是大方,还不如说带着一丝故意的意味,
悄悄挺了挺胸。素琴很喜欢这种被注视的感觉。虽然只是个乡下姑娘,来城里打
工,但她也和所有的女孩子一样,心底深处希望自己成为众人目光的焦点。而相
比她虽然漂亮却总是抹不去土气的容貌,身材却是没有气质这个说法的。

  只有一个人的目光让她有些招架不住。她马上看到尔童正在盯着她的胸部,
不由自主地缩了缩身子。然后就听到尔童低声呢喃:「姐,怎么好像又大了。」

  素琴脸上发烫,咬着嘴唇,但还是用难以分辨的声音嘟哝道:「还不都是你
揉的。」

  「诶?」尔童仍然盯着那里,但却蹙起了浓黑的眉毛:「怎么会是我。我这
几天都没揉。」

  这坏家伙在故意装傻。素琴娇嗔起来:「还说呢,从初中开始,你不是一有
机会就揉。现在揉的这么大。」

  「嘿嘿。」尔童坏笑着,眼睛里闪闪发光:「是嘛。这样才好看。越大越好
看。反正你是我媳妇,我喜欢就好。」说着就有些蠢蠢欲动的趋势。

  素琴赶紧略微弓腰,用一只手掩住胸部:「不行。这里说什么也不行。」

  尔童突然间像是泄了气的皮球:「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行。」

  素琴一时也不知道说什么好。尔童说的是非常现实的问题:他们这样的农民
工,想要私人空间实在是太难了。就算在同一家厂上班,但工厂的宿舍也不可能
让他们做这事,只能出去租房子。

  而这要在真正安定下来之后。

  素琴看不得尔童垂头丧气的样子,赶紧凑到他耳边,轻声安慰道:「童童,
过年的时候我们不是每天都做吗,出来前两三天更是没日没夜的做。你就忍一段
时间呗。」

  她说的是实情。两人在初中时代就偷吃了禁果,从那以后便一发不可收拾。

  无论是上了高中,在家里,还是出来打工,两人总是一有机会就搅在一起。
他们正是体力精力最好的年纪,也是性欲最旺盛的年纪。特别是刚刚过去的那个
春节期间,两人真是没日没夜地,在尔童家里,在素琴家里,在镇上的小旅馆甚
至县城的电影院里,在山里甚至河边……尔童似乎永不疲倦,也永不厌倦。他毕
竟只是个乡下孩子,虽然有时候也会想着像城里人那样玩点浪漫,但往往画虎不
成反类犬。他对素琴的爱,只能在那一次次激烈而有力的抽插中毫无保留地传达。

  素琴对此,感到的只有骄傲。

  两人的父母当然都知道他们的事情。但与其说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还不如说
鼓励他们这么做。尔童对父母来说,算得上老年得子,所以尔童娘期待抱孙子,
不止一次地看似叮嘱,实际更像怂恿尔童把素琴肚子搞大。尔童爹则含蓄一些,
但刚刚过去的春节里,他又一次在喝酒的时候问起尔童,要不要去素琴家提亲。

  但尔童不急,素琴也不急。两人都还高中毕业不久,没有自己的积蓄。虽然
尔童的父母已经用毕生积蓄盖好了房子甚至准备好了彩礼,素琴家也准备好了她
的嫁妆,但其他开支总不能再让爹娘出。

  而且他们刚刚二十出头,还年轻。再说了,素琴是尔童家的人这件事,附近
乡村都清楚得很。所谓一家有女百家求,何况是素琴这么个俊俏姑娘。但实际上
几乎从来没有媒人上过素琴家的门,因为那只会自讨没趣。

  两人以后会成亲这事就像太阳明天会从东方升起,任何认识他们的人都不会
怀疑。毕竟,尔童从会说话开始,就姐呀姐呀地叫着素琴了。从会走路开始,就
跟着素琴到处跑了。从知道男女有别开始,就逢人宣称要娶素琴做媳妇了……从
毛还没长齐的时候开始,就把素琴睡了。

  尔童一直很爱素琴,更尊重素琴,毕竟她虽然只大了半岁,但仍然是姐。所
以素琴那么说了之后,他只能苦着脸,揽住素琴的肩,规规矩矩地没有什么过分
的举动。

  素琴知道这么说还不够,要给他一点希望才行。她知道怎么给他希望,小声
道:「总能找到机会的嘛。实在想的时候,现在开房也容易。」

  尔童的眼睛总算再次开始闪光。素琴只好再次正色:「先要进厂,上班稳定
了再说。」

  「知道,知道。」尔童咧着嘴,笑得很开心。素琴也笑盈盈地看着他。这孩
子踏实本分,实在很容易满足,除了总念叨着想做城里人这点不切实际的念头之
外。

  「好了,人走得差不多了,我们出去吧。」尔童是给点阳光就灿烂的家伙,
笑嘻嘻地拉起两人的行李箱,走向检票口:「姐,你跟紧呀,别丢了。你要是丢
了,我还去哪找个这样的媳妇。」

  「去,我还不是你媳妇呢。要是丢了,我就嫁别人去。」素琴啐了他一口,
但还是紧跟在他身后,甚至伸手拉住了他的衣角。

                02

  尔童哈哈大笑。两个年轻人亲亲热热地走出了火车站,马上被喧哗的浪潮包
围。但两人都不是第一次出来打工,所以并不生涩。他们灵巧地躲开了围上来的
黑车司机和小旅馆的拉客妇人,正准备穿过站前广场去公交车站时,尔童突然停
住了脚步。

  「……坐哪条线?631路要转车两次……79路贵,不过快一点……」素
琴还在念叨着公交线路的选择,尔童却略带兴奋地喊道:「姐,看那个。」

  素琴顺着尔童手指的方向看去。那是站前广场的一角,春日上午的阳光下不
知道什么时候摆出了一大片摊位。色彩斑斓的凉棚间可以看到一条横幅,上面看
得到「区政府、市劳动局暨用人单位现场招聘点」这样的标语。

  「你想找新厂?」素琴有些惊讶,但也没能挪开目光。

  「去年的厂工资确实不错。可我觉着,我们在那里做,再做十年也就是个普
工……去看看呗,反正又没有什么损失。」尔童则满脸期待:「说不定有更好的
厂。」

  这家伙又在想那不切实际的念头了。但素琴没有多说什么。和尔童在一起的
时光贯穿了她几乎全部的人生,她对他简直比对父母更熟悉。童童虽然是个老实
本分的孩子,但这年纪的年轻人,谁骨子里没有一点冒险精神呢?

  当然,尔童也一样熟悉素琴,他马上意识到素琴的担忧,郑重地压低声音:
「姐,我们就是看看。要是没有条件特别好的,我们还是回去年的厂做。」

  「嗯,我知道。」素琴其实并没有具体担忧什么,只是有些没来由地害怕改
变。既然尔童这么说了,她也就只能让他去看。

  于是两人就转换了方向,径直走向那一片摊位。他们首先就看到了「公安便
民服务点」「劳动机构便民服务点」「法律咨询处」之类的凉棚,一些穿着制服
的公务员正在里面昏昏欲睡,或者有气无力地回答着外乡人的问题。

  两个年轻人怀着虔敬的心情穿过这几个令人肃然的摊位,直到把它们抛在身
后,素琴才压低声音,颇有些紧张地说道:「哇,现在都这么正规了。政府还专
门来这里办公。」

  「嗯呐。」尔童也感叹不已:「现在我们打工可放心多了,最少不担心拿不
到工资,不像我们爹娘以前……」尔童不由得又想起了父亲的事情。在尔童上小
学的时候,父亲有一次白干了一年,分文都没有拿到。他那时还小,不知道原因
和细节,只记得爹的愤怒和娘的痛哭,只记得那间厂的名字,只记得爹的怒骂:
「姓张的,你坑我们的血汗钱,不得好死。」

  现在基本不会再有这样的事情了。那些政府机构和制服人员让人安心。它们
就在身后,让尔童有了底气。他昂首挺胸地拉着行李箱,和素琴一起钻进了招聘
会场。

  几排凉棚之间已经是摩肩接踵,几乎都是像他们一样,从千里之外赶到这座
城市打工的,刚下火车还拉着大包小包行李的农民工。素琴一边提醒尔童小心口
袋,一边把闪耀着廉价人造革光泽的挎包抱到胸前。但尔童却并没有在意这些,
而是把注意力都放在了每间凉棚前的招聘广告上。

  「怎么底薪都是每小时八块二毛二……」尔童听见身前一位扛着红白蓝编织
袋的黝黑中年男子困惑地低声嘟哝着。尔童没有出声,但有些骄傲,因为他知道
答案。这是按照政府规定的本市最低工资,除以每月按照八小时五天工作日计算
出来的时薪。但对打工者来说,这不重要,因为每家工厂都一样。决定收入的,
主要是加班时间。

  当然,加班信息几乎也千篇一律:平时加班一点五倍工资,周末加班两倍,
法定节假日则是三倍。

  每间厂都一样,在这种地方是看不出什么的。所以尔童并不在意这些,他重
视的是其他条件。不是恒温车间,不是坐班或者白班,也不是宿舍和伙食。他努
力地从那些招聘信息的边角处分辨着信息,希望能找到对他们这样的人来说或许
很渺茫的机会。绝大部分工厂都没有这样的机会,因为在这里招聘工人的,几乎
都只是在寻求廉价劳动力,没考虑过他们的升迁或者发展。就连打工者自己,恐
怕也不会有多少人在找工作的时候在意这方面的条件。

  但尔童却希望能碰碰运气。想当城里人这件事,别人都觉得是玩笑,他其实
也是说说而已。但如果有机会呢?每次素琴叫他别胡思乱想的时候,他都会笑着
说:「梦想还是要有的,万一实现了呢?」

  所以,当尔童终于在一间凉棚前停住脚步时,不由得屏住了呼吸。他死死地
盯着招聘信息最下方的一行小字,想要看清它们是否幻觉。

  「你们这是新厂?」尔童终于鼓起勇气,走到摊位前,有些紧张地问道。

  「对对对。」折叠桌后的一位年轻人马上站了起来,打量着尔童,满脸都是
热情却难掩优越感的笑容:「老乡要进厂啊?我们厂正在大量招人。刚建起来的
新厂房,新宿舍,环境很好。订单多,休假少。你看看这个……」说着就向尔童
手里塞过来一张宣传单。

  尔童扫了一眼宣传单上那些明亮整洁的照片,便把它握在手里不再去看了。

  他知道没亲眼看过以前什么都做不得数,而是转而询问起更关心的问题来:
「这地方离市区很远吧……」

  对方马上笑呵呵地回答道:「嗯,环境很清静。空气好得很。」

  素琴马上在尔童身后低声嘟哝道:「会不会太偏了。」

  确实,这地址一看就是这都市边缘的边缘,离另一座城市的市区似乎还更近
一些。尔童有些羡慕这个比自己大不了几岁的年轻人,他口才真好。同一件事换
一个说法马上就不一样了。是大学生吧?气质和自己完全不一样。

  「怎么会呢。」对方敏锐地听到素琴的话,马上滔滔不绝地说了起来:「地
铁七号线通车以后,离地铁站走路也只有一刻钟,厂门对面就是公交站……有两
路公交过,交通很方便。厂里每次休息日还有大巴到市区,免费来回。」

  不管怎么说得好听,尔童也知道那里确实是个偏远的地方。但尔童在意的不
是这些。更何况,只要能和素琴在一起,对他来说在哪里都无所谓。很快,尔童
就大致得知了这间工厂的概况。

  其实几乎所有的工厂都是大同小异,这家工厂也很平常。在这座城市,在这
个珠江三角洲,在这个幅员辽阔的国家,这样的工厂恐怕到处都是。而绝大部分
打工者看似选择很多,但其实没什么选择。进这家厂或者进那家厂,对他们都不
会有什么真正的影响。

  就像他们的人生一样。

  但尔童最后还是迟疑着,不太自信地问出了那个自己最在意的问题:「你们
这里写着,有机会当技术员甚至主管什么的……」

  年轻人再次打量了尔童一眼,表情多少有些惊讶:「哦,老乡有兴趣?我们
这新厂区是集团为了扩大生产建起来的,缺骨干工人,最缺技术工。基层管理人
员也不够。进厂满半年就可以考技术员了——你放心,一次不行还有下次,每半
年都可以考一次……老乡看样子上过高中?应该没问题……我们那里有主管只上
过职高的……」

  尔童拼命听着他说的每一个字,心跳渐渐加速了起来。去年的厂条件比这家
稍好,而且稳定,但这也意味着像他这样的普工几乎没有任何机会,只能老老实
实地在流水线上干到死。而这家新厂,才是他有机会触摸稍微不一样的工作和生
活的地方。

  「可以先看看吗?」尔童虽然心动,但仍然像所有背井离乡的人一样谨慎。

  「当然可以。」年轻人非常高兴:「我们厂有大巴停在那边,等会下午两点
会送今天招的人去厂里。——抱歉,要你们等一段时间了。」

  尔童向着他说的方向看了一眼,并没有看到这间工厂的大巴。他有些为难:
「两点啊,还有三四个小时,车要走多久?……」

  「啊,老乡是怕不想做的话,会赶不回这边吧?」年轻人自然不会让这样的
担忧成为现实:「放心,就算你们最后不打算在我们厂做,也有车把你们送回这
里来。如果实在太晚不方便的话,还可以在我们宿舍休息一晚上——不收钱。」

  一直没怎么出声的素琴,此时已经完全明白了尔童的想法,知道这家伙是铁
了心要去看看了。作为他的女人,她自然不会在这个时候提出反对意见,而是补
充了几个问题:「有要收钱的地方吗?」

  「要体检。」年轻人有些为难地回答道:「三十块钱,——不是我们收,是
医院的收。体检合格,做满三个月的话,我们厂里出这个钱,发工资的时候会一
起发还给你们。如果有什么传染病或者先天性疾病不合格,做不了,我们厂里就
不出这钱了——两位看样子都健康得很,不会有问题的。除了这个以外,不收取
任何费用。」

  素琴看了尔童一眼,尔童毫不犹豫地点了点头。实际上素琴也没有意见,就
算真要自己花三十块钱,能做个体检也不错,很便宜了。他们可都是接受了新思
想的年轻人,知道身体健康和体检的重要性。

  「节假日呢?」素琴关注的问题和尔童截然不同:「怎么休假的?」

  又是一段最平常的招工者和农民工的问答之后,连素琴也像是有些心动了。

  而年轻人继续道:「保险按劳动法交……签正规合同……试用期一个月,不
过放心,待遇和正式工一样,就是那些补助第一个月没有……」

  这间工厂确实看起来工资一般,加班时间也偏少,但额外的待遇非常不错,
有一种正规的感觉。尔童和素琴和他们的父辈那一代打工者多少还是有些不一样
了,他们并不只会死盯着工资,而是开始重视其他待遇。最后尔童下定了主意:
「好,我们去看看。」

  「好。」年轻人非常高兴,他大概也是第一次出来担任这个职位吧?多少还
有些生涩。尔童注视着他拿出纸笔:「身份证和手机号码给我登记一下。」

  两人很快就登记完毕。年轻人最后满意地笑道:「行了——那就麻烦两位老
乡先在这附近逛逛啦?」

  「行,一会儿我们过来。」尔童收好身份证,转身看向素琴,笑道:「姐,
那我们就先去吃点东西吧。」

  小两口再次拉起行李,走向广场出口。但是素琴迟疑几次,终于开口问道:
「童童,你真想进这个厂啊。」

  尔童停下脚步,看着素琴好看的眉毛。细细的柳眉并没有完全舒展,完全是
主人心情的体现。尔童只好温柔地微笑道:「姐,我觉得可以去看看。——你心
思细,是不是觉得有什么不对劲的?那就别去了。」

  素琴始终对尔童这一手没办法,不那么自然地笑了起来:「没有。看看就看
看吧。」

  姐什么都好,就是喜欢瞎担心。尔童想。但她最终还是不会反对的。

  谁叫她是姐嘛。

  但正因为如此,现在为了自己小小的任性让她担心还是让尔童过意不去。所
以他赶紧转换话题:「姐,还有三四个小时,去哪呢?」

  素琴转眼看了看车站一侧,小巷巷口竖着的几家小旅馆的钟点房招牌,然后
收回目光看了尔童一眼,接着垂下眼帘,光滑的脸蛋上似乎有些泛红,而红润的
唇角边则浮现一抹羞涩的笑容:「坐了两天火车,想不想洗个澡,睡一觉?」

  尔童当然明白素琴在想什么。但现在这时候还想着和姐做那事,也未免太自
私了。就算姐体贴自己,主动提出来,也不行。所以尔童笑着摇头:「又不是夏
天。晚上再洗。」

  素琴自然也知道尔童的体贴,甜甜地笑着:「那你说吧。」

  每次最后都会变成尔童来做决定。姐真是的。尔童只好用目光在火车站广场
周围鳞次栉比的建筑物间搜寻起来。网吧?消磨几个小时倒是没问题,但要先找
地方吃饭。坐了两三天火车,小两口吃的都是泡面,无论如何也得吃点别的。兰
州拉面?尔童最早否决的就是它。沙县小吃?那里的东西吃多少都吃不饱。最后
尔童的目光停留在一块举世闻名的招牌上,眼前霎时间一亮:「姐,我们去吃那
个。」

  「你又想乱花钱。那里那么贵。」素琴马上明白了尔童的心思,虽然这么说
着,却笑得非常灿烂,好看的眉毛像柳叶般迎风招展。

  「虽说贵了点,但是放心,干净。我们刚出来,吃坏肚子就麻烦了。」尔童
拉起行李箱便走:「我还欠你一顿呢。」

  「太奢侈了。」素琴赶紧跟了上来:「再说了,去年我过生日的时候,是厂
里天天要加班到十二点一点,没时间去吃,又不怪你。」

  「我们又不是天天吃。」尔童知道素琴已经没意见了,只是习惯性地唠叨而
已。但他还是尽力寻找让她能高兴起来的借口:「今天是月半。我们也算过个元
宵节。」说着故意压低声音:「那里有wifi,我们在那吃了东西,玩手机到
两点,比找别的地方划算吧。」

  「好啦好啦,听你的。」素琴带着笑意的大眼睛仿佛在说着:谁叫你是我男
人呢。

  于是尔童多少有些得意地笑了。很快,他们就拉着行李箱走进车站广场对面
的麦当劳餐厅,点了两份套餐,然后拿出各自的手机,在店员的指导下连上了w
ifi。素琴满足地一边喝着可乐一边找到了湖南台的综艺节目,而尔童则心不
在焉地啃着汉堡,开始搜索那家工厂的信息。

              第二章*工厂

                01

  大巴车只有不到一半座位上坐着风尘仆仆的外乡人,从过道到行李架上堆积
的行李似乎比人还多。来这种市区边缘的金属加工厂的绝大部分都是男工,素琴
作为两名女工当中那个更漂亮更年轻的,几乎吸引了同行者所有的目光。她带着
小小的骄傲,就在编织袋,水桶和登山包之间和尔童坐在一起,紧紧地偎依着驶
向他们的未来。

  「还有多远?」第三次有人带着重重的口音问道。那位招工的年轻人则第三
次作出一样的回答:「快了。」

  车窗外的阳光已经西斜。他们已经驶过高楼林立和车水马龙,驶过红绿灯和
立交桥,驶上高速路又驶下高速路。窗外的建筑越来越低矮灰暗,排列方式也越
来越杂乱无章。行进从平稳开始变得颠簸,尔童感到地势不断地升高。现在他们
正在一大片新绿中穿过,田地里的农人正从一条乌黑的水沟中打起泛着白色泡沫
的水,浇在碧绿的蔬菜上,一条土狗正在他身边奔跑。视线随即又被林木阻挡,
幽静的荔枝林中仿佛可以闻到花香。接着窗外再次豁然开朗,那位招工的年轻人
终于站起身来:「到了。」

  顺着他的视线,尔童看到前方远处的一串小山脚下,悄然跃出的小村似乎有
一些故乡的模样。但他随即意识到这不是故乡,因为村边有几栋高大的建筑拔地
而起,在斜阳下闪耀着夺目的光芒。

  尔童终于松了口气,偷偷看了素琴一眼。还好,素琴并没有什么不高兴的表
情。但当大巴车在坑坑洼洼的路上跳跃着前进,扬起漫天尘土的时候,她还是小
声嘟哝了一句:「这路比我们村里的也好不到哪里去。」

  「肯定马上会修好的。」尔童笑道。路况糟糕的原因非常明显,就在刚才短
短这片刻之间,已经有两辆泥头车和一辆水泥罐车轰鸣着,与大巴车擦肩而过。

  「在搞建设呢。」素琴也明白这里的状况。因为除了前方村里那些刚刚建好
和在建的,像鱼鳞般紧密排列的高层民房,村子边缘还能看到两三处大型工地。

  这里应该是一个新工业区。尔童多少也听说了一点,近年这座城市要转型,
要把工业区从城市中心向边缘地带迁移的消息。

  「要是我们村什么时候能这么发展就好了,我们就可以在家门口打工了。」

  素琴羡慕地张望着越来越近的村子,轻声道。

  「姐,你真傻。要是我们村这样,我们还打什么工啊。」尔童注视着显然不
是用来自住而是为了出租才建得那么高的民房:「到时候我们家也可以盖房子出
租给来打工的人。我们吃房租,做点小生意,干什么不比打工强。」

  「哎呀,真的呢。」素琴不好意思地笑了:「那我想开个超市。」

  尔童则摇头:「你手艺那么好,不开个餐馆太浪费了。」

  「我就会做几个家常菜,开餐馆肯定不行。不行的。不行……」素琴说着,
脸上的笑容悄然凝固。尔童心里一阵难过,赶紧伸手,轻轻地摸了摸她的脸颊。

  因为他们清楚,自己那离破败的县城就有三十多公里的故乡和这里不同,永
远不会有这样的光景。

  两人沉默了下来。大巴车转弯减速,驶进了一片大院。车门打开之后,招工
的年轻人疲惫但笑容满面地招呼道:「各位辛苦了。下车吧。」

  还没有离开车门,尔童就听见绵延不绝的,沉闷的嗡嗡声,仿佛无数昆虫同
时拍打着金属的翅膀。这声音是从厂区内那栋最大的建筑中发出的,尔童觉得这
栋六层的车间大楼看起来就像是一节放大了很多倍的绿皮车厢,带着一种目空一
切的气势俯视着他,让他不由自主地心生敬畏。他们鱼贯离开大巴车,但还是有
一个声音说道:「这里太偏了。啥都没有。我不做了。」

  尔童看向身后的车厢,一位染着金发,戴着耳环,穿着黑色带骷髅头的紧身
外套的年轻农民工正满脸不高兴地说道。他看起来比尔童还小,让人怀疑他是否
满了十八岁。

  年代不同了。尔童想。新一代农民工有很多都是独生子女,生活条件也比几
十年前好,所以比他们的父辈挑剔得多。面前这位杀马特贵族很显然是必须生活
在热闹繁华的市区附近的。

  「当然,这是双向选择,不会强求的。」招工的年轻人的平静有些刻意:
「那麻烦你在这边等等。一会儿我带别人参观完了,这车会送不愿意留下的老乡
回火车站,再去接下一批人。好了,大家带着随身物品就好,大件行李留在车上
吧,——丢了我负责。」

  尔童跟在他身后走向车间大楼。进门之后除了像突然揭开盖子一样轰响的声
音,还有扑面而来的金属和石油混合的刺鼻气味。有人马上咳嗽起来,还有两三
个人停下脚步:「在这里上班?我们不做。这味道受不了。」

  招工的年轻人像是习惯了这种情况,看也不看他们一眼:「那你们也回车那
里等吧。」

  尔童没那么娇气,而且他看到车间内出来了几个戴口罩的工人,拉着的拖车
上堆着几乎直到天花板的货物。这气味可能确实对身体不好,但是能戴口罩就没
事了。他只是看向柳叶般的眉毛绞在一起的素琴,凑到她耳边轻声问道:「姐,
没事吧?」

  素琴重重地呼出一口气,然后轻轻摇头:「哪里有一点影响都没有的事给我
们做。」

  尔童同意她的说法。如果这么点气味就让他们止步,那就不用出来打工了。

  他们继续前进,在经过车间大门内保安的桌子时,招工的年轻人从抽屉里翻
出一个小塑料袋,把袋子里一颗颗亮晶晶的东西倒在手里,转向尔童他们:「这
就是我们工厂的产品。」

  尔童注视着那些比泡开的饭粒大不了多少的,长长的金属颗粒,不知道这些
是什么。但招工的年轻人随即拿出手机,指着手机侧面的金属按键,笑道:「就
是这个。」

  原来手机按键单独看是这样的。尔童好奇地看着那些颗粒,而招工的年轻人
表情颇有些自豪:「我们厂,就是富士康这些手机代工厂的供应商。」他拨弄着
那些颗粒:「这个,是苹果五代的边键。这个是三星的……」

  尔童惊讶不已,他完全没想到,这家偏僻的工厂竟然会是这些如雷贯耳的品
牌的部件供应商。虽然他和素琴用的都是国产的杂牌手机,但能近距离接触这些
名牌,即使只是部件,也让他产生了一种奇妙的满足感。伴随着年轻人的介绍,
他的思绪也天马行空地乱窜起来。他想起在网上看到的报道,中国已经生产出世
界一半的轻工业产品。这是继百分之五的耕地养活百分之二十的人口之后的另一
个奇迹。那个奇迹是祖辈们的功绩,而这个奇迹他却是创造者,是投身其中的一
员。他有些自豪,想象着有一天自己生产的这些奇妙的,亮晶晶的小东西被装上
手机,塞进集装箱,漂洋过海,出现在约翰内斯堡,斯德哥尔摩或者布宜诺斯艾
利斯的街头,最后在一双双黑色或者白色,细腻或者粗糙,柔润或者干枯的手中
轻快地起舞。

  这让他莫名的激动。

  年轻人把样品装好,再次走向车间内。第一层的门前站着两名保安,手中拿
着尔童只在电视上看到过的,机场安检时使用的探测器。年轻人站到一名保安身
前,举起双臂。那名保安一边随意地用安检器在他身上扫了两下,一边看着尔童
他们笑道:「今天又只来了这么点人啊。」

  年轻人苦笑着摇头:「过了元宵节应该好一点。——他们就不用了吧。」

  「不用了。」保安突然提高声音:「不要乱碰东西,绝对不许拍照。」

  这么严格的检查当然有他的道理。尔童理解。那种小小的金属颗粒恐怕一把
就能抓起几百颗。而且很容易夹带。但这次他有些失望,因为刚刚还期待着第一
次被安检器扫描。即使他和素琴没机会坐飞机,至少也能挨个边。

  「在这里上班进出都要过安检。」年轻人带着他们走向保安身后的门,语气
有些严厉:「下班的时候一定要注意,别把产品掉进自己口袋里,不然就说不清
了。」

  没关系,这些是应该的。去年的厂里就有工人每天挖空心思偷东西回去,从
包装袋到电源线,从扫厕所的阿姨用的洁厕精到产品上的铜螺丝。尔童实在看不
过去,却又无可奈何。这些东西不值钱,但刚才看到的那些手机部件,抓一把就
会给工厂带来很大的损失。尔童一边想,一边进了这一层的车间。马上,一直回
荡在空气中的嗡嗡声有了细节和层次,空气压缩机的呲呲声,排风扇的呼呼声,
金属碰撞和摩擦的声音,气动螺丝刀和机床主轴转动的声音,这些声音似乎永远
也不会平息,述说着这里的紧张和繁忙。

  与此同时,那股浓烈刺鼻的气味也更重了。但年轻人在入口内一侧的墙上挂
着的塑料袋里拿出了一次性口罩,分发给了他们。尔童赶紧戴好,终于感觉呼吸
顺畅了不少。回头看一眼素琴,她扭结的眉毛也终于再次舒展了开来。

  接着尔童便感到了自己的渺小。车间很高,很宽,而长度更是惊人。虽然这
大白天也亮着一盏盏白色的节能灯,但灰暗的墙壁,天花板和地板,机床,以及
一样穿着蓝灰色工作服的工人都像是把光线吸走了一样,让尔童感觉距离遥远,
空间广阔。站在这车间的门口,他感觉自己就像是一颗尘土。

  然后他们就在年轻人身后,走向正对着门的那排一眼看不到头的机床。这些
机床外形大同小异,都像是放大的冰箱或者洗衣机,只是没有那么漂亮,而是涂
着灰扑扑的防锈漆,机身上看得到津上或者西门子之类的铭牌。只有一半机床有
工人操作,另一半还在沉睡。而开着的机床只有三分之一关闭着屏蔽门。

  这些门户大开的机床可以直接看到高速旋转的刀具,正在程序控制下切割着
模具上的金属坯。从一个喷头里喷出乳白色的冷却水,淋在刀具和模具接触的地
方,溅起细细的水珠,并且向屏蔽门外喷吐着一股股白雾。

  尔童有些吃惊。虽然他没有开过机床,但也知道这种不关屏蔽门的做法是很
危险的,因为飞溅出来的不只有水珠和白雾,还很有可能夹杂着高速飞行的金属
碎片。这是常识。至少是农民工该有的常识。模具或者刀具破裂的时候,可能还
有成块的金属飞出来。那样更危险。屏蔽门就是为了阻挡这些危险的。尔童注视
着每一扇屏蔽门上都有的鲜红的警告:严禁在屏蔽门未闭锁时启动机床。若联动
系统故障,请立即停机检查。

  但大部分工人似乎都对这警告视而不见。他们甚至只有三分之一的人好好地
带着口罩,而且都像是当墙上「噪音有害,请戴耳塞」的标语不存在一样。

  「就是这活。」年轻人在一台机床前停下脚步,在震耳欲聋的噪音中对尔童
他们大声喊道。尔童好奇地看着操作机床的这位工人,他灰色的工装一侧已经被
屏蔽门中喷出的雾气染湿,还覆盖着一层金属碎屑。他正熟练地一只手从机床内
取出加工好的模具,另一只手同时把准备好的未加工模具放进机床内的底台上,
压紧空气阀把模具锁死。接着拉上屏蔽门,按下「开始运行」按键。接着工人没
有去观察机床的运行情况,而是拿起工作台边的气动螺丝刀,扭下刚取出的,湿
淋淋的模具上那两枚固定螺丝,把模具一分为二。最后他从公模和子模中间倒出
加工好的金属条,把金属条飞快地在一只托盘内的格子上整齐的摆好,又再次把
未加工的,手指大小的金属胚装进倒空的模具,用螺丝把公模和子模锁紧。做完
这一切之后他终于站直,打量了云涛他们一眼,眼神疲惫而茫然。

  就在他吸第二口气的时候,机床发出叮的一声,主轴停止转动。那位工人便
再次重复起这遍流程。这一整套复杂的动作,他只花费了两分钟左右。

  我能做。尔童想。他仔细看了看机床的控制面板,上面的单词他甚至有小部
分还认识。他看懂了主轴转速是每分钟两万转,也看懂了每加工一遍模具的程序
耗时是两分零六秒。他甚至看懂了那些跳动的,即时显示的,刀具的XYZ坐标
以及运程,看到了紧急停止键,看到了刀具复位键和微调键……如果技术员的工
作就是调试和维护这些机床,他有信心胜任。

  年轻人再次举步向前,尔童很快就看到了一位工人在为一台机床更换刀具。

  隔壁机床的一位工人正在喊他:「技术员!技术员!我机器又报警了!」

  「我就来!」那位技术员回答一声,便把上半身探进屏蔽门,同时打开主轴
让它空转,并仔细注视着刀具的运行。

  果然是这样。技术员就是负责这个的。尔童满怀信心。他开始憧憬未来。他
们不知不觉间就在一楼的车间内转了一圈,数百台机床与数百名工人都在做着一
模一样的工作。最后他们回到门口,年轻人问道:「怎么样,谁有什么问题?」

  一位两鬓斑白,神情畏缩的瘦削男子嗫嚅着问道:「我没什么文化……这些
机器,根本看不懂。能不能做?」

  年轻人笑道:「会写自己的名字不?一加一等于几知道不?认识ABCD二
十六个字母不?」

  中年男子面容舒展了一些,连连点头:「这些个,还能行。」

  「那就行了。我们不需要操作工有什么文化,更不需要你们自己了解机床。

  有技术员专门负责。「年轻人轻描淡写地挥手:」还有谁有问题?「

  「这事有点不安全吧……这机器看着很容易伤人。」另一位三十来岁的健壮
男子问道,他是这批人当中唯一一个比尔童个子高了少许的。

  「我们厂去年全年只发生不到十起工伤事故。」年轻人眼神不容置疑地打量
着他,回答道:「你在工地上搬砖,也免不了磕磕碰碰,被砸一下,摔一下什么
的吧?」

  男子不好意思地笑了起来,看了看手背上一道针脚蜿蜒的伤口,老老实实地
点了点头:「也是,我这手就是工地上弄的。」

  于是不再有人提出问题。年轻人又问了一遍,便带着他们走向车间出口:
「我们去看看生活条件吧。」

  生活条件其实比尔童想象的,或者说期待的还要好。明亮而干净的食堂,比
去年的工厂那阴暗肮脏的食堂可谓天壤之别。厂内就有医务室和小超市,宿舍下
有篮球场和乒乓球台。小超市的二楼则可以用投影机看电影,当然屏幕很小。还
有台球桌。至于宿舍,确实是崭新的,还弥漫着木柴和油漆的味道。但最让尔童
满意的,不是宿舍墙边的高大的储物柜,不是风力十足的吊扇,不是八个人就有
两间卫生间,卫生间还安装好了淋浴喷头,年轻人说将会二十四小时供应热水,
也不是通风和采光都无可挑剔的阳台,而是每一张床位边都有一个插座。

  再也不用担心给手机充电的问题了。去年那厂臭虫横行的老旧宿舍里,可是
八个人只能公用两个插座,还不允许工人自己接插板。每天为了手机充电的事情
舍友们都会发生纠纷,三天两头就有人为了这事打架。后来尔童和素琴出去租房
子住了,才算是解决了这个问题。

  今年尔童当然也会和素琴一起住出去,但不是现在。在这之前还是要在宿舍
住一段时间的。如果不是因为有素琴,尔童简直觉得这里比住在外面都舒服。

  所以,他们天黑之后最后一次在大巴车边集合时,只有一个人表示不做了。

  而年轻人让他们考虑商量的时候,尔童几乎整个人都在发光:「姐,在这做
段时间试试吧?我觉得那技术员的活我能做!你也可以当质检,总比在流水线上
强!好不好?姐?」

                02

  素琴定定地看着他,良久之后,才轻轻叹了口气:「童童,我们是农村人,
应该脚踏实地,别去想那些有的没的……当城里人,哪是那么容易的。新闻上不
是有专家说了吗,我们这些人就不该当城里人。还有很多城里人不是现在流行什
么回归自然过农村生活的……」

  那些都是放屁。尔童想。那些所谓的专家歧视农村人的言论他也听过,他只
能说这种人也能当专家简直是笑话。至于所谓的回归自然什么的,他只想问问那
些吃饱了没事干的城里人,愿不愿意互相交换生活,愿不愿意过离最近的医院二
十公里山路,一个星期才能赶集一次买东西,小孩上学需要天不亮就起床在黑暗
中翻越三座山头的生活。

  如果有人愿意和尔童交换,尔童谢天谢地。

  尔童只想出门就可以坐车,走几步就有学校和医院,随时可以买到任何东西
的超市,还有整夜不灭的灯火。他做梦都想住在城里,当城里人。

  但他当然不会和素琴争辩,而是深深吸了口气,抬起双手搭在素琴圆润的肩
头上,看着她好看却满是担心和疑惑的眼睛,认真地回答道:「姐,我有不踏实
过吗?就是现在,我也只是想想而已。就算我不想这些,这家厂也不错,是吧。

  既然可以做,又有当技术员的机会,干嘛不试试。我知道当了技术员也离城
里人差的远,但是总比普工强,对呗。你就不想我出息一点,想我像爹他们那样
在流水线上干一辈子啊。「

  素琴不由得笑了起来。尔童趁热打铁:「我总得出息一点,最少将来要当个
主管,才配得上姐嘛。」

  「你就会哄我。」素琴白了他一眼,眼波流动:「就你还想当主管呢。那些
主管都是大学生。」

  尔童嘿嘿笑了起来,正想再哄她几句,素琴却收敛笑容,清亮的大眼睛认真
地看着他,轻声道:「童童,这家厂虽说不是特别理想,但应该也是个能踏实干
活的厂,没什么幺蛾子。你想着有出息,要当技术员,姐心里当然高兴。高兴得
不得了。」她把尔童的手拉到自己胸前,按住心口:「姐就是担心,你总想当城
里人想太多,会忘了我们的本分,不肯踏踏实实地打工,最后变得东方叔和美珍
姐他们一样。」

  尔童吃了一惊。没想到素琴竟会担心这种问题。他从来没有过那样的想法,
一时不知道怎么回答,只好先问道:「东方叔是去年枪毙的吧。美珍姐,她又是
怎么回事。」

  素琴摇摇头,表情有些悲伤,片刻之后才回答道:「她呀。她也是总说要做
城里人。前年就不肯再进厂打工。去年过年的时候,听说得了艾滋病,活不了几
年了。」

  尔童一时无言。沉默一阵之后,抬起另一只手捧着素琴的脸颊,一字一句地
回答道:「不会的,姐。我有你。就算要做城里人,我也是踏踏实实打工,一步
一个脚印地爬进城里。我知道我们这样的人机会小的可怜,做不了也没什么抱怨
的,不会去胡作非为。就是我还年轻,现在总该试试,老了才不后悔。」

  「嗯。」素琴总算微笑起来,看着尔童轻轻点头:「我信你,童童。」

  于是尔童长长地呼出一口气,拉着素琴的手回到招工的年轻人面前,一起回
答道:「我们在这里做。」

  「好。」年轻人非常高兴:「那你们填一下这个表,准备面试,体检。体检
完了分宿舍……」

  当一切办理完毕之后,天色已经全黑。尔童先把素琴送到女工宿舍楼下,然
后拉着行李箱走进男工宿舍。宿管很快就带着他来到一间宿舍门口:「你自己挑
张床吧。」

  门打开的一瞬间尔童就听到小苹果的歌声,接着他目光一扫,看到这宿舍还
剩三张上铺空着,三位工人留在房中。反正不会住太久,尔童也不挑剔。交了十
块钱押金拿到钥匙之后,宿管便离开了。尔童则拉着行李箱,走进这间他将要暂
住的地方。

  虽然住不了多久,但出门在外,还是要和舍友搞好关系才行。尔童放下行李
箱,没有先找床,而是掏出一直舍不得抽的那包好烟,走向右手边的下铺上坐着
的那位头发花白,颧骨和鼻尖通红,正捧着一瓶白酒边喝边打量尔童的老工人,
笑着递出一支烟:「大叔,好酒兴啊。」

  老工人慢条斯理地点点头,接过烟夹在耳朵上,向尔童递来酒瓶:「老乡来
一口?」

  尔童赶紧笑着摆手:「哎呀,我年纪轻,喝不了这个。」

  老工人慢慢地露出笑容,点了点头,又喝了一口酒,才主动拉话道:「小老
乡哪里的啊。」

  随意浅谈几句之后,尔童转身走向正趴在宿舍中间那张公用桌子上,正拿着
纸笔专心研究着什么,一直没有抬头的黑瘦工人,一样递出香烟:「我新来的,
老乡请多关照。」

  这工人心不在焉地嗯了一声,却不肯抬头。尔童好奇地看了看他面前的纸,
却见上面歪歪斜斜地写着几个马1猴3之类的字样。他明白过来,笑道:「老乡
研究六合彩呢。」

  对方总算抬起头来,尔童这才看到他的相貌。他像是三十岁到五十岁都有可
能,非常邋遢,头发蓬乱,发根里还有金属碎屑,衣服也肮脏无比,似乎一个星
期没有洗澡也没有换衣服。此刻他清瘦的脸上带着兴奋,眼睛在一圈圈水波一样
的高度近视眼镜镜片后闪闪发光:「老乡也买这个啊?」

  尔童摇头,随口敷衍道:「我年纪轻,不敢玩。玩这个要被爹骂的。」

  对方顿时意兴阑珊,再次垂下了头。尔童只好笑道:「大哥中了不少吧。」

  「去年十月中了一千块。」对方浑浊的眼睛闪耀着希冀的光彩:「我有个老
乡的内弟的工友去年中了大奖。等我中了,也在城里买车买房,当城里人。」

  「大哥你这么专心研究,肯定也会中。」尔童不忍心打破这份希冀。

  「哈哈,这都是看运气,看运气了。」对方总算主动和尔童谈了两句,然后
又再次扑在六合彩上面。尔童也知道他现在肯定心里只有这个,于是悄然退开,
走向最后一张上铺上躺着的工友。

  小苹果的歌声就是他枕边的手机放出来的,虽然歌声响亮,但尔童正想递出
香烟时,发现他已经睡着了,于是赶紧吞回打招呼的话。但他仍然好奇地打量了
对方一眼,发现这人比自己大不了几岁,侧脸白净而细嫩得像女孩子,与其说帅
气还不如用俊俏形容。只是他脸色有些发虚的感觉,还有很严重的黑眼圈。于是
尔童不打扰他,转身把行李箱拉到一张床边,开始收拾起来。

  除了小苹果的歌声,宿舍内再无其他声音。尔童轻手轻脚地整理好自己的床
和储物柜,拿出换洗衣服便走进卫生间。当他洗完澡洗过衣服回到宿舍时,却看
到那位睡觉的工友已经爬了起来,正对着镜子仔细梳理头发,还喷了发胶,身上
也换了一套相当高档的休闲西装,实在称得上一表人才。

  尔童赶紧上前打了个招呼。他答应一声便跳下床,对那位喝酒的工友笑道:
「李叔,我晚上不回来了。」

  「这次又是哪个女人?」老工人多少有些担忧的神色。

  那家伙满脸得意:「田记士多的老板娘。」

  「你娃娃真是什么歪瓜裂枣都吃的下。」老工人叹气:「你年轻又俊,好好
谈个对象,这厂里姑娘不是随便你挑。你咋老是勾那些婆娘。那个肥婆够当你娘
了吧?」

  「好女一身膘嘛。嘿嘿。」那家伙走向门口:「小姑娘没味儿。这些妇女要
么没老公,要么老公都不在身边的,饥渴得很。浪起来够劲。再说了,」他的脸
色突然专注起来:「这也是城边上,她们可都算是城里人。我要是能勾上一个,
说不定也能一下子当上城里人。」

  老工人无奈挥手:「别说叔没劝你。那些女人就是玩你,你还想什么别的。

  你娃娃这么下去,终有一天要死在女人肚皮上。「

  「好啦李叔,没事。」那家伙说着就拉开房门。正好遇到两个年轻工友正打
算开门,看样子就是最后两张床的主人。打了声招呼之后,他们便一边进门,一
边吵架:「刚才叫你打团,你非得自己去送人头。你会不会玩?」

  「你说我?不是你上单崩了,我们能输?」

  两人都像尔童差不多年纪,看来是老乡甚至本家兄弟,但此时却吵的很凶:
「下次排位再带你,我就是你孙子。」

  「操你妈,你爹是我七叔,你做我孙子?你各应谁呢。」

  在这种情况下尔童也不便再和他们说话,低声和那位老工友打了个招呼,便
走出房门。

0

精彩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