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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寄印传奇】纯爱版(5~8)

**小说 2021-12-17 17:24 出处:网络 作者:[db:作者]编辑:@**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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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寄印传奇】纯爱版(5~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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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楚无过
2021/02/26发表于:sexinsex
论坛是否首发:是
总字数:44,234

                第五章

  早上起来母亲已经做好了饭。油饼,鸡蛋疙瘩汤,凉拌黄瓜以及一小碟腌韭
菜。我边吃边竖起耳朵,却没有母亲的动静。收拾好碗筷,轻轻叫了两声妈,没
有回应。我掩上门,出去派完两圈单。回来时母亲已经在洗衣服了,我一眼扫过
去就看到了自己的内裤,不由加快脚步进了房间。接下来几天,我都没敢再去父
母卧室。我像只勤奋的蜜蜂,每天早出晚归,向工头要了最累的活,干得精疲力
尽。回来后在村口池塘游会泳,再回家吃晚饭,然后跑到楼顶就躺在凉席上懒得
动弹。听着忧伤的音乐,伴着奶奶的絮叨,却依然无法入眠。

  记得快八月末,当晚月朗星稀,更是闷热。我们躺在楼顶,却像是睡在蒸笼
里。空气黏在身上,让人呼吸都困难。母亲在楼顶和奶奶聊了会,8点多就下去
了,问我要不要跟她下去,我支支吾吾,说再陪爷爷奶奶一会。爷爷罕见地呆到
9点才下了楼。奶奶在一旁摇着蒲扇,一会咒骂老天爷怎么还不下雨,一会叮嘱
我可得小心点别半夜给雨淋坏了。整个大地都亮堂堂的,像是镀上了一层水银。

  10点多奶奶也下去了,说是月光太亮,晃人眼。

  没有奶奶的阻挠,我得以惬意地听了会儿张楚。这个顾影自怜的瘦弱男人用
仿佛裹在棉被里的声音唱道:「愿上苍保佑吃完了饭的人民,愿上苍保佑粮食顺
利通过人民。」我搞不懂这是什么意思。我更喜欢那首《蚂蚁蚂蚁》:「想一想
邻居女儿听听收音机,我的理想还埋在土里。」再不就是那首应景的《和大伙去
乘凉》,听不太懂,但至少这会儿我正在乘凉。头顶的那片银色像某种药剂,渗
入身体里,让人感到安详。这么听着听着,我只觉眼皮越来越沉。不知过了多久,
耳畔响起那种叮咚叮咚的风铃声。似乎还有脚步声,猫儿一样轻。我翻个身,恍
惚间一个激灵,立马醒了大半。竖起耳朵。脚步声越行越近,颇为耳熟。

  我爬起来,蹑手蹑脚地靠近阳台。胡同里有个人,影子被月光压成一团,汗
衫长裤凉皮鞋,钥匙链都瞅得一清二楚。不是陆永平是谁?他鞋跟磕着地,已经
行至院门外。我咬咬牙,长吁口气,转身靠近栏杆,又飞快地缩回了身子。门确
实被叩响了,又不知过了多久,母亲打开堂屋门,出现在院子里,往院门口踱了
几步,又转身回到堂屋门口,扬起了脸,不知是赏月,还是牵挂着婵娟下的我们。

  她仰望良久,叹了口气。院外还在不厌其烦地叩着门,我躲在栏杆后的身子
不由紧了紧。接下来她走到院门口,犹豫片刻,压低嗓音对着院门外说了句什么。

  就扭身回了屋,关门,关灯,很快父母房间灯也关了。我背靠栏杆坐下,扫
了眼当空明月,心烦意乱。本来我也想下去,无论如何,父母空调房对夏天的我
来说,诱惑实在太大。然而,那沁人心脾又无处不在的浓郁清香、持久地勃起,
却总令我胆颤心惊,手足无措。虽然热浪黏人,我翻了几次身,还是渐渐阖上了
眼皮。

  毕竟几天都没睡个好觉了。

  又是叮叮咚咚的风铃声。像是浓厚夜幕里的一根银针。几乎条件反射般,我
腾地就坐起身来。大门确实在响,叮叮叮,应该是敲在门框上。也许是风,或者
野猫野狗啄木鸟?我不知道自己在祈求什么。然而,父母房间传来了响动。开门
声。细微轻快的脚步声。大门似乎开了。推搡碰撞声。争执声。大门闩上了。两
种脚步声。脚步停顿了下,几不可闻的说话声,像在激烈争吵什么。两种脚步声
继续。模模糊糊的关门声。

  我站起来,又坐下去,躺下去,又爬起来。坐立难安、辗转反侧,心中思绪
万千。我知道陆永平还会再来,却没想到这么快。也许先前在胡同里一直没走?

  我又想到那个锦囊走廊,想到聪明的一休,想到一种叫做发散性思维的思考
方式,但在这个闷燥夏夜,它们却统统无效。约莫十来分钟后,我还是向楼下走
去。楼梯口听不到什么声音,我小心挪到窗外。男女争执声在继续。

  「到底要干啥你陆永平!」是母亲愤怒的声音。

  「你不开门,我也没办法啊凤兰。」

  「我不开门是让你知难而退,现在你知道了,可以滚了。」

  「好好好。」陆永平似乎停止了辨解。

  「干嘛?啊——」母亲轻轻叫了一声,「干嘛你,快起开!一股酒气你恶不
恶心!」

  极其轻微的扭打声,若有若无。

  母亲惊呼了两声,低吼:「陆永平!」

  扭打声不见了,母亲却连连几声惊呼:「再不放开我叫人了。」

  「哥就喜欢你这倔脾气,凤兰。」陆永平似乎气喘如牛,松开手。

  母亲说:「跟你说过不要来了不要来了,你干嘛非要来。啊?」

  「怕啥,没事儿的。」

  「你是没事儿。林林最近都不对劲儿了。」

  「尽瞎想,林林那是典型的青春期,叛逆嘛,忽冷忽热很正常。」

  「我告诉你,陆永平,」母亲声音低了下去,冷冷地:「林林要真出个啥事,
我饶不了你。」

  「姑奶奶,你就放一百个心吧。你哥我也年轻过啊,那啥说白了就跟你们女
同志来那事儿一样。」

  「闭嘴!」母亲似乎愤怒到了极点。

  「说实话,在学校就没人骚扰你?」半晌,陆永平又蹦出这么一句,「我不
信。」

  母亲冷哼一声。

  「说实话吧凤兰,你家啥情况你还不清楚啊。」陆永平叹了口气,拍了母亲
几下。

  我扭了扭僵硬的脖子,全身靠到了墙上。浓厚广袤的夜空像一口大锅。为啥
还不下雨呢。赶快下雨吧,对不对?奶奶说庄稼都旱好久了。奶奶说这样下去可
不是法子。

  「扯吧你就,事儿不都是你整出来的?」母亲甩开陆永平的手。

  「凤兰啊,哥其实也一直挺过意不去。」

  母亲没接话,连呼吸声都几不可闻。

  「哥也不是说因为借钱非要怎么怎么着,而是他妈的……」

  「就是栽赃陷害落井下石呗。」母亲冷冷地打断他。

  许久两人都没说话,只有座钟的滴答声。

  「哥是太喜欢你了!」陆永平突然说。声音都在颤抖,整个人像是压到了母
亲身上,引得她一声惊呼。

  「神经病,快起开。」

  「哥太喜欢你了,哥第一次去你家……」我一愣一愣的,不知道这个陆永平
到底在说什么。

  「起开,少废话。」母亲不耐烦地打断他。

  陆永平不再说话,但没一会儿又忍不住了:「哥是落井下石,但这机会都不
抓住不是楞球吗?」

  「告诉你陆永平,趁早收手还来得及,别以为你干啥事儿没人知道,报应是
不会缺席的。」

  「报应?好好。报应。」陆永平像是很生气,「哧啦」一下,似是布料被撕
破的声音。

  我正要推门而入,扭打声突然戛然而止。突听「哎哎,疼,啊呀……别别别,
凤兰你放、放下、剪刀,」陆永平嘶嘶倒吸着凉气,嗓子眼似塞进一桶冰,「见
……见红了都。」

  退回楼梯,我背靠水泥护栏,又不知杵了多久。或许有一个世纪,却始终听
不到陆永平出去的声音。不会是挂了吧?正当我犹豫着是上去还是下去时,楼下
院子响起脚步声,模糊的说话声。我抹抹汗,一步步往下走。我想,如果他们发
现,那就再好不过了。有股气流在我体内升腾而起,熟悉而又陌生。心有不甘?
索然无味?都不确切。

  「你这是何苦呢凤兰。」是陆永平的声音,「刚你说林林,其实很简单,林
林恋母呗。」

  「别瞎扯。」母亲有些生气,声音依然冰冷。

  「真的,男孩都恋母,很正常。」

  「是吗?」

  「当然,你哥好歹也识字。」

  「哟,那你这不跟没说一样吗?还专门提什么林林。」

  「还是张老师嘴厉害。」

  母亲冷哼了声。

  「也不知是上面嘴厉害,还是下面嘴厉害。」

  「啪」随即「哎呦」一声,接着是母亲的喝斥道:「快滚,真是狗改不了吃
屎。」

  「自从想吃你……」陆永平像是凑近了母亲耳朵:「哥再吃啥都没味儿了。」

  「啪」母亲似怒极又一巴掌:「少给我污言秽语,离我远点!」

  「啊呀。」陆永平又吸着冷气痛呼连连:「又不是小姑娘,屄屄屌屌不是很
正常嘛,我这还流着血呢,下手忒鸡巴狠——」

  「马上滚出去!」母亲显然怒不可遏,几乎是低吼,声音沙哑而尖厉。

  「好好好!你把剪刀放下……凤兰。」

  那是我记忆中最热的一晚。沮丧而失落的汗水从毛孔中汹涌而出,在墙上浸
出个人影。阴沉的天空湿气腾腾,却硬憋着不肯降下哪怕一滴水。

  在我准备起身离开时,陆永平说闹一身汗,打也打了,骂也骂了,要洗个澡。

  母亲当然不愿意,让他快点滚。但陆永平一阵嘻嘻哈哈,母亲似乎也拿他没
办法。

  我刚躲到楼梯下,陆永平就大大咧咧地钻进了洗澡间。那臃肿的身躯活象一
头摇晃的黑瞎子,一脸厚厚的赘肉显露着无比邪恶的神情,圆鼓鼓的小眼睛闪着
阴森森的目光。当他挪动着笨拙的身体时,立刻飘过来一股股令人作呕的酒臭味。
我至今无法想象,我那亲大姨居然跟这货生了两个孩子。待洗澡间响起水声,我
才悄悄上了楼。

  回到楼顶,我赶紧躺下。没有一丝风,夜幕生生地压了下来。半空中不知何
时挂了个雾蒙蒙的圆盘,像学校厕所昏暗的灯。我脑袋空空,筋疲力尽,我想我
应该去好好洗个澡,再舒舒服服睡一觉的,不是吗?于是我就起身,下楼。站在
院子里,我喊了声妈,作势就要去推洗澡间的门。母亲几乎是冲了出来,披头散
发,上身紧裹件碎花大白衬衫,下着青色长裤。在她掀开门帘的一刹那,我隐约
看到背侧那道尺长裂口。她一溜小跑,手上攥着件红色内衣,声带紧绷:「妈正
要去洗,落了衣服。」就这短短一瞬,她就擦身而过,进了洗澡间,并迅速关上
了门。然而,这足以使我看到那夸张颠簸的硕臀,以及惊慌失措的眼神,浓郁却
慌乱。我知道陆永平在里面,胸腔中那团滚烫的熔岩刹那迸裂开来。冲着洗澡间
窗户,我大吼着,声音都在发抖:「有空调你不用,是不是有病啊。」转身进了
厕所,眼泪却止不住地奔流而出。

  洗澡间没有任何响动,也没有水声,似乎连呼吸声都几不可闻。后来,院子
里陡然响起急切的开门,关门声,凌乱的脚步声逐渐远去。我靠着厕所墙壁,攥
紧拳头,却发现湿热的空气中,自己早已分不清哪是泪水哪是汗水。

     ***    ***    ***    ***

  幼年时我十分迷恋剧烈的天气变化。像瞬间的乌云压顶,迅猛的风,暴烈的
雨,以及豆大的雨点砸到滚烫路面上发出的呲呲呻吟,都能让我体内猛然升腾起
一种愉悦。

  王伟超进来时淋成了落汤鸡。这逼拉着长脸,却依旧嘻嘻哈哈。母亲拿出我
的衣服给他穿。当然,有点小,球衣变成了贴身背心。母亲就夸他长得高,又怪
我挑食,说再这样下去怕就真是小矮人了。其实个头虽然发育晚,但我当时的身
高好歹处于同龄人的中上水平。她的话让我产生一种耻辱感,不由涨红了脸。我
盯着电视没有吭声,胸中却燃起一股烈焰。

  那天的新闻我记忆犹新。长江迎来了第六次洪峰,电视里的水像是要涌出来。
似乎从彼刻起,整个世界都是一片汪洋大海了。一群官兵用门板护送两头猪,在
齐腰的水中行进了三公里,最后得到了农民伯伯的夸奖。母亲和王伟超都大笑起
来,前仰后合。我想憋着,但终究没能憋住,噗嗤一声泄了气,便再也刹不住闸,
直笑得眼泪都涌了出来。王伟超诧异地问:「你个神经病没事儿吧?」母亲撇撇
嘴,说:「甭理他,这孩子反应迟钝,还歇斯底里。」然后她起身回房备课,到
门口时又转身叮嘱道:「别老想着玩,你俩讨论讨论功课,天也不会塌下来。」

  王伟超呵呵笑,忙不迭地点头称是。我扫了眼母亲裙摆下白皙光洁的小腿,
轻轻冷哼了一声。

  到了我房间,王伟超立马原形毕露。他说这鸡巴天气,雨点都有龟头大,差
点把他老人家砸死。说着他操起那个熟悉的塑料袋——应该塞在衣服里,没落一
滴雨——把里面的东西一股脑倒在了我床上:几盘磁带,一个打火机,还有一盒
红梅。

  他挑出一盘塞进录音机里,一本正经地对我说这个可是打口带,从他哥那儿
偷拿的,要我千万别给弄丢了。这就是我第一次听《nirvana》的情形。
当还算美妙的和弦、嘈杂的鼓点、轰鸣的贝司以及梦呓而撕裂的人声从那台老旧
国产录音机里传出来时,我第一反应是关掉它。但转念想想连英语不及格的王伟
超都能听,我又有什么理由拒绝呢。我躺在床上盯着天花板。王伟超则尿急似的,
不停地来回走动。我一度以为那是听这种音乐该有的形体动作,直到王伟超拍拍
我,做了一个抽烟的姿势。我下意识地看了眼窗外,略一犹豫,还是点了点头。
王伟超自己衔上,又给我递来一根。神使鬼差地,我就接了过去。接下来王伟超
开始唾液四射,讲这个乐队如何牛逼,他们的磁带怎样难搞,又说他哥广州有门
路,好货堆积如山。「咱们怕是到死都听不完。」他兴奋地说。

  王伟超为这个忧心忡忡的夏天编织出一个梦。我徜徉其中,甚至忘记了窗外
的瓢泼大雨。而没多久,母亲推门而入,撕碎了这一切。想来她是打算问问我们
午饭吃什么,手里还端着一个果盘。噪音墙中柯本操着浓重的鼻音反复哼着一个
词,后来我才知道,他唱的是《memoria》。

  母亲也不知在门口站了多久,一动不动地盯着我们。她那副表情我说不清楚,
平静得像一潭死水,水底却又像藏着什么东西。比如,一眼清泉。王伟超关了录
音机,屋子里安静下来。空气里悬浮着尼古丁的味道,生疏而僵硬。竹门帘把外
面的世界切割成条条细纹,轰隆隆的雨声倾泻而入。半晌,母亲才说了一句:
「严林你过来。」

  我坐在床上,背靠着墙,没有动。王伟超轻轻踢了我一脚。我感觉烟快烧着
手了,不知该掐灭还是丢掉。

  「你过不过来?」母亲又说了一句,轻柔如故。

  我把烟头丢掉,用脚碾了碾,始终没有抬头。

  「严林你过来!」清泉终于喷薄而出——母亲猛地摔了果盘,一声脆响,碎
片四溅。一只梨滚到了我的脚下。那是一只砀山梨,至今我记得它因跌破身体而
渗出汁液的模样。而那股躁动的熔岩又在我体内迅猛地膨胀,沸腾,它迫使我不
得不站起来,面对身着翠绿色贝贝裙的母亲,吼道:「少管我的事,管好你自己
吧!」

  母亲纹丝未动,像是没有听到。我起身,从她身旁掠过,直到蹿入雨帘中鼻
间尚游荡着一丝熟悉的清香。

  然而我从小就是个不可救药的人,我多么善于察言观色啊。很少有什么能逃
出我的目光。那一瞬间母亲清澈的眼眸激起了几缕波澜,以瞳仁为中心迅速荡开,
最后化为蒙蒙水雾。我说不好那意味着什么,震惊?慌乱?抑或伤心?「龟头」
大的雨点劈头盖脸,我感到浑身都在燃烧,手脚不受控制地抖个不停。

  那个下午我和王伟超是在台球厅度过的。他不住地骂我发什么神经,又安慰
我回去乖乖认错准没事。我闷声不响地捣着球,罕见地稳准狠。四点多时他又带
我去看了会儿录像。尽管正门口挂着「未成年人禁入」的牌子,但在粗糙的荧光
照耀下,烟雾缭绕中,熠熠生辉的尽是那些年轻而饥渴的眼神。到现在我也说不
准放的是什么片子,不过想来,九十年代三线小城的破旧录像厅里又能放些什么
狗屁玩意呢?当身材粗犷的西方女人带着满身的雪花点尽情地叫着「oh ye
ah」时,我和王伟超都情不自禁地撸起管来。射精的一刹那,一张恬静秀美的
脸庞浮现在我脑海中。随之而来的是一种从未有过的失落和惶恐,八爪鱼一样将
我紧紧缠绕。

     ***    ***    ***    ***

  雨一旦落下便没完没了。街面上浑浊的积水总让我想到水城威尼斯。爷爷的
风湿病变得严重,母亲大半时间都呆在隔壁院里。我多少松了口气。一连几天我
和母亲间都没有像样的对话,好几次我尝试着去碰触那双熟悉的眼眸,都半途而
废。有时候我甚至期待母亲能打骂我一顿,而这好像也是奢望——她对我的唯一
态度就是视而不见。这让我满腔愤懑,却又焦躁不安。

  晚上躺在床上,我辗转反侧,连窗外淅淅沥沥的雨声都那么怅然若失。而彻
夜喧嚣的蛙鸣,更像是催命的鼓点,逼迫我不得不在黎明前的半睡半醒间把这些
聒噪者炖了一遍又一遍。

  一天吃晚饭时,奶奶毫无征兆地哭了起来。在母亲的轻声安慰下,她像个小
孩那样抽泣着说他们都老了,不中用了,但庄稼不能荒啊,地里的水都有半人深
了,这可咋整啊?母亲愣了愣,说她一早去看看。奶奶直摇头:「你搞不来,六
亩地哪块不得剜条沟啊。」我说:「我去吧。」奶奶白了我一眼。在一片静默中,
大家吃完了饭。母亲起来收拾碗筷时,一直没吭声的爷爷口齿不清地说:「西水
屯家啊,让他姨夫找几个人来,又不费啥事儿。」

  我像被针扎了一下,嗖的从凳子上蹦了起来。

  奶奶诧异地扫了我一眼,说:「哎哟,看我,咋把这茬忘了?」

  母亲头都没抬,倒菜、捋筷、落碗,行云流水。

  见母亲没反应,奶奶似是有些不高兴,哼道:「这有啥不好意思的,你拉不
下脸,那我去。」

  母亲端起碗,向厨房走去。我赶忙去掀门帘。母亲却停了下来,轻声说:
「一会儿打个电话就行了。」我瞟了一眼母亲,心又开始揪起来,一如这个悠郁
的雨季。

  第二天陆永平果然带了四、五个人,穿着胶鞋、雨披忙了一上午。午饭在我
家吃,当然还是卤面。饭间,红光满面的陆永平喷着蒜味和酒气告诉我:「小林
你真该瞧瞧去,田里尽是鲫鱼、泥鳅,捉都捉不完啊。」对于一个孩童习性尚未
完全褪去的青春期少年而言,这的确是个巨大的诱惑。我不禁想象那些高蛋白生
物们在玉米苗和豆秧间欢畅地游曳嬉戏。那一刻,哪怕是对陆永平的厌恶和憎恨,
也无法抵消我的心痒难耐。然而母亲从院子里款款而入,淡淡地说:「这都要开
学了,他作业还没写完呢。」

  我抬头,立马撞上了母亲的目光,温润却又冰冷。这让我没由来地一阵恼怒,
又觉面红耳赤,整个人像是一团火。

     ***    ***    ***    ***

  雨终于在一个傍晚停了下来。西南天空抹了一道巨大的彩虹。整个世界万籁
俱静,让人一时难以适应。空气里挥发着泥土的芬芳,原始而野蛮。曾经娇艳如
火的凤仙花光秃秃地匍匐在地,不少更是被连根拔起。大群大群的蜻蜓呼啸着从
身前掠过,令人目眩。我站在院子里,看着眼前崭新的一切,竟有一种生疏感。

  就是此时,陆永平走了进来。他穿着白衬衫、西装裤,皮鞋擦得锃亮,让人
陡升一种厌恶。

  「你妈呢?」他开门见山。我用脚扒拉着凤仙花茎,假装没有听见。这人自
顾自地叫了两声「凤兰」,见没人应声,就朝我走来:「小林,吃葡萄,你姨给
拾掇的。」陆永平递来一个硕大的食品袋。我不理他。

  「咱爷俩得唠唠,小林,趁你现在不学习。」陆永平笑着,语气却不容置疑。

  我转身就往房间走,头也不回:「跟你没啥好说的。」

  我躺到床上,随手打开录音机,这癞皮狗也跟了进来。他把食品袋放到书桌
上,在屋里溜达了一圈,最后背靠门看着我。柯本杀猪一样叫着,让他皱了皱眉。

  我枕着双手,眯缝着眼,强迫自己去追寻音乐的轨迹。也不知过了多久,当
我以为他已离去时,一个人影在眼前一晃,屋子里安静下来。

  「让你小点声,听不见?」陆永平在床头坐下。

  我冷哼一声,翻了个身,柯本就又叫了起来。这次陆永平起身,一把拽下了
插头。

  「混蛋!」我腾地坐起来,捏紧了拳头,两眼直冒火。

  陆永平却根本不理我,他嘿嘿笑着说:「也就是你,换小宏峰,换你姐试试,
老子一把给这鸡巴玩意儿砸个稀巴烂。」

  「你试试?」我咬咬牙,憋了半晌,终究还是缓缓躺了下去。

  「来一根?」陆永平笑嘻嘻地给自己点上一颗烟:「来嘛,你妈又不在。」

  「你到底有鸡巴啥事儿?」我盯着天花板,不耐烦地说:「没事赶紧滚。」

  「也没啥事儿,听说你又惹你妈生气了?」

  「关你屁事!」一种不祥的预感。

  「就说这抽烟吧,啊,其实也没啥大不了,但再咋地也不能抽到你妈跟前吧?
搞得姨夫都成教唆犯了。」

  陆永平轻描淡写,我的心却一下沉到了谷底。说客!母亲竟然让这货来给我
做思想工作?!我感到浑身的骨节都在发痒,羞愤耻辱穿插其间,从内到外把我
整个人都点燃了。「你算什么东西,滚!」我一下从床上蹦起来,左掌心那条狭
长的疤在飞快地跳动。

  陆永平赶忙起身,后退了两步,笑眯眯地直摆手:「好好好,我不算东西,
你别急,什么狗脾气。」说着他转身往院子里走去,不到门口又停下来:「你零
花钱不够用就吭声,放心,咱爷俩的秘密,你妈不会知道。」他吐了个烟圈,又
挠了挠头,似乎还想扯点什么。但他已经没了机会。我快步蹿上去,一拳正中面
门。那种触觉油乎乎的,恶心又爽快。目标「呃」的一声闷哼,肥硕的躯体磕到
木门上,发出「咚」的巨响。我毫不犹豫地又是两脚,再来两拳,陆永平已经跪
到了地上。至今我记得那种感觉,晕乎乎的,好像全部血液都涌向了四肢。那一
刻唯独欠缺的就是氧气。我需要快速地呼吸,猛烈地进攻。然而我是太高估自己
了。陆永平一声怒吼,便抱住我的腿,两下翻转,我已被重重地撂到了床上。我
挣扎着想要起身,却被陆永平反摽住了胳膊。血管似要炸裂,耳畔只剩隆隆的呼
啸,我嘶吼着让陆永平放开。他说:「我放开,你别乱动。」双臂上的压力一消
失,我翻滚着就站了起来,陆永平已到了两米开外。

  想不到这个不倒翁一样的货色动作如此敏捷——左手捂住脸颊,兀自喘息着:
「真行啊,你个兔崽子。」

  等的就是这一刻,我飞步上前,使出全身力气,挥出了一拳。遗憾的是陆永
平一摆头,这一击便擦嘴角而过,青春的力量几乎都释放到了空气中。不等回过
神,我整个人已被陆永平狗熊一样抱住,结结实实按到了床上。我拼命挣扎,双
臂挥舞着去挠陆永平的脸,却被他一把掐住。

  「妈勒个巴子的,你个兔崽子还没完了。」陆永平肥脸憋得通红,说着在我
背上狠狠拍了一下。疼痛涟漪般扩至全身,让我意识到敌我之间的差距。就那一
瞬间,眼泪便夺眶而出,躁动的力量在体内蹭蹭上窜,我咬紧牙齿低吼:「陆永
平,不弄死你老子不姓严!」

  陆永平松开我,吐了口唾沫,边擦汗边大口喘息。半晌,他叹了口气:「都
这样了,咱今天就把话说开。严林你瞧不起我可以,但你不能瞧不起你妈!她为
这个家遭了多少罪,别人不清楚,你个兔崽子可一清二楚!」

  我的脸埋在凉席里,只能从泪花的一角瞥见那只遍布脚印的皮凉鞋在身旁来
回挪动。

  「你凭什么瞧不起她,啊?你瞧不起她,哼哼。」陆永平冷笑两声,点上一
颗烟:「啊?女人我见多了,你妈这样的,可以说——没有!你瞧不起她?」

  这时大哥大响了,陆永平接起来叽里呱啦一通后,对我说:「你自己想想小
林,你摸着自己的良心想想!废话我就不多说了。」

  「装你妈屄犊子,还不都是你驴日的害得!」兴许是眼泪流进了嘴腔,感觉
自己的声音都溢满嘲讽地咸味。

  陆永平显然愣了愣,半晌才说:「大人的事儿你懂个屁。」

  我冷哼一声,不再说话,身下的床板传达出心脏的跳动,年轻却茫然无措。

  陆永平在屋里踱了几步,不时弯腰拍打着裤子上的污迹。突然他靠近我,抬
起腿,嗡嗡地说道:「你瞅瞅,啊,瞅瞅,烫这么大个洞,回去你姨又要瞎叽歪
了。」

  他的脸颊肿得像个苹果,大鼻头汗津津的,嘴角还带着丝血迹,看起来颇为
滑稽。

  我这么一瞥似乎让他意识到了什么,陆永平摸摸脸,笑了笑:「你个兔崽子
下手挺黑啊,在学校是不是经常这么搞?」这么说着,他慢条斯理地踱了出去。

  院子里起初还有响动,后来就安静下来。我以为陆永平已经走了。谁知没一
会儿,他又嗒嗒地踱了进来。背靠窗台站了片刻,陆永平在床头的凳子上坐下,
却不说话,连惯有的粗重呼吸都隐匿了起来。屋子里静悄悄的,街上传来孩童的
嬉闹声。我右脸紧贴凉席,以一种奇怪的姿势趴在床上,浑身大汗淋漓,头脑里
则是一片汪洋大海。

  也不知过了多久,在我终于不堪忍受,下决心翻个身时,陆永平站了起来:
「我跟你妈啥事儿没有,信不信由你,这事到此为止。」干脆利落得让我怀疑自
己的耳朵。走到院子里,他还不忘回头来一句道:「再惹你妈生气,我可饶不了
你。」

  「还有……」他顿了顿:「那葡萄可熟透了,要吃赶紧的。」

  「滚!」尽管咬牙切齿,汹涌澎湃地泪水,再次印证了我的无力。许久我才
翻个身,从床上坐起,却感到浑身乏力。记得当时天色昏黄,溜过围墙的少许残
阳也隐了去。我站起来,整个人像是陷入一团棉花之中。

     ***    ***    ***    ***

  开学前几天我见到了父亲。因为剩余刑期不满两年,暂时还没转执行,继续
收押在看守所。听母亲说,可能会由看守所代为执行。

  当然,看守所也好,监狱也罢,对年少的我而言没有区别,无非就是深牢大
狱、荒郊野外、醒目的红标语以及长得望不到头的围墙。父亲貌似又瘦了些,也
许是毛发收拾得干净,整个人看起来倒是精神抖擞。一见我们,他先笑了起来,
可不等嘴角的弧度张开,热泪打着转就往下滚。隔着玻璃我也瞧得见父亲那通红
的眼眶和不断抽搐的嘴角。而亮晶晶的脸颊闪耀着稀释光阴的泪痕,和他身后墙
上庄严肃穆的剪贴大字一起,深深地印在我的脑海之中。时至今日,每当提到
「父亲」这个词,首先浮现在我眼前的就是上述形象。这让我想到罗中立那幅着
名的《父亲》——他有一个沟壑纵横的父亲,我有一个泪光盈盈的父亲。

  兴许是我们的再三叮嘱起了作用,又兴许是狭长局促的会见室释放出一种逼
仄的威严,奶奶死死捂着嘴,硬是没哭出声。爷爷拄着个拐棍,浑身直打摆子。

  我赶忙上去扶着,生怕他一屁股坐到地上。母亲远远站在后面,不声不响,
像个局外人。

  俩老人拿着话筒,一把鼻涕一把泪,也没说出什么像样的话。等时间浪费得
差不多了,奶奶把话筒递给了我。我颤抖着叫了声「爸」,发现自己也成了泪人。

  父亲似乎没啥要给我说的,叫了几声「林林」,抹了两把泪,让我把话筒给
母亲。

  母亲却没有接,她转身走了出去。就那一瞬间,父亲嚎啕大哭起来,把身下
的桌子锤得咚咚作响。身后的两个狱警赶忙采取行动,这才遏制住了该犯人的嚣
张气焰。结果就是会见就此结束,反正时间也所剩无几。临走,父亲叮嘱我要照
顾好母亲,别惹她生气。被押离会见室时,他还一步一回头,嘴里也不知道嘟囔
着什么。此情此景让奶奶再也按耐不住,鬼哭狼嚎的戏码终究没能避免。

  一路沉默无语。等陈老师一走,奶奶就抱怨起来,说母亲不近人情,「和平
再有错,那也是你丈夫」。爷爷也不知是不是支撑不住,「咚」地一声就跪到了
地上,说千错万错都是他的错,「求」母亲千万要「原谅和平」。母亲和我一起
手忙脚乱地把他老人家搀了起来,撇过脸,却不说话。许久她才叹了口气,轻轻
吐了一句:「你们这都是干啥啊。」时值正午,烈日当头,夏末的暑气参杂着一
丝不易觉察的微凉。我一抬头就瞥见了母亲那两汪晶莹欲滴的眼眸,瓦蓝瓦蓝的,
没有半缕残云。

     ***    ***    ***    ***

  九八年抗洪给我留下深刻印象的有三件事:第一,长者提到胸口的裤腰带;

  第二,那头幸运的、被广大官兵精心呵护的猪;以及第三,前前后后搞了三
次的赈灾募捐。其他年级不知道,初三学生每人至少10块,三次就是30。为
此不少家长到学校抗议:为啥是我们给别人捐款,而不是相反?也有同村村民来
找母亲。

  起初母亲只是微笑应付,找教务处协商,后来迫不得已就把问题反映到了教
委。

  在各方压力下,第三次募捐宣告流产。

  记得就是募捐流产后不久,一场姗姗来迟的冰雹裹挟着夏天不甘示弱的暴戾
突袭了这个西部小城。自行车棚塌了大半,篮球架也横七竖八地躺了一操场,遍
布积水的校园让人想起末日降临前的索多玛城。即便门窗紧闭,还是有不少雨水
挤了进来。我们把桌子并到一起,点起了蜡烛。一种难言的喜悦合着窗外的电闪
雷鸣在烛光间兴奋地舞蹈。这是一种年轻式的愚蠢,一种难能可贵的孩子气,好
在晚自习放学前丧心病狂的大雨总算放缓了一些。老师抓住机会,宣布立马放学。

  走廊里挤满了学生家长,校园里的水已经淹到了膝盖。唯一的光源就是手电
筒,当然,还有不时划过夜空的闪电。我站在嘈杂的人群里,看着水面上来回穿
梭的各色光晕,恍若置身于科幻电影之中。正发愣肩膀给人拍了一下,我回头,
是母亲。她递来一把伞,示意我跟着走。那天母亲穿了套灰白色的棉布运动衣,
脚上蹬着双白胶鞋,在灰蒙蒙的夜色里闪耀着清亮的光。她像条水蛇,游荡过拥
挤的人流。我双手抱臂,亦步亦趋,浑身却直打哆嗦。到了楼梯口,母亲倒出一
双胶鞋,让我换上,完了又变戏法似的拎出一件运动衫。我一把拽过去,穿上。

  母亲笑盈盈地看着我:「还以为你不知道冷呢。早上咋给你说的?」

  那晚我和母亲在教职工宿舍过的夜。至今我记得操场上的汪洋大海——手电
似乎都探不到头。我们在齐膝的水中「哗哗」而行,海面上荡起魔性的波澜。我
禁不住想象,在远处,在那隐蔽的黑暗中,是否潜伏着不知名的神秘巨兽?

  宿舍里也是黑灯瞎火。母亲拿着手电一通乱晃后,终于摸到了烛台——其实
就是啤酒瓶上插了根蜡烛而已,火柴却怎么也划不着。我接过去,这才发现母亲
小手冰凉,肩膀都湿了大半。毫无疑问,她是专门从家里赶来的。我鼻子一酸,
感到一支隐秘的鼓槌在心头敲起。也许是受了潮,火柴确实不好起火,我擦了一
根又一根,开始焦躁不安。母亲噗哧笑了出来,伸手说:「笨,还是我来吧。」

  我躲开她,闷声不响,手上却越发使劲。那一刻,我在头脑里把物理课本翻
了个遍,却对眼前苍白的现实毫无助益。所幸老天有眼,也不知过了多久,火终
究还是让我给点着了。当微弱的烛光亮起时,我在床沿坐下,发现自己早已大汗
淋漓。

  母亲走过来,摸摸我的额头,柔声问:「怎么了?」我别过脸,梗着脖子,
却吐不出一个字。那团如同烛火般微弱却又温暖实在的氤氲围绕在周围,散着淡
淡的清香,让我禁不住要屏住呼吸。

  教职工宿舍楼新建不久,房间不大,好在配有独立卫生间。母亲早年分配过
住房,原则上不再配给宿舍,但打着小舅妈的名义好歹申请下来一套。平常两人
合用,也就睡睡午觉,晚上很少留宿。小舅妈开火做饭那阵我来过几次,无奈消
受不起她那精湛厨艺,再也不敢贸然踏进半步。我胡乱抹把脸,洗洗脚就上了床。

  卫生间响着轻微的水声,随着母亲的动作,不时会有一个巨大的黑影从眼前
掠过,戳到天花板上。母亲出来时上身只剩一件粉红色文胸,我扫了一眼,立马
别过了头。其实背着光,也看不清什么,我只记得那光洁圆润的肩头被烛光镀上
了一层青铜色,温暖却又让人嗓子眼发痒。见了我的反应,母亲啧啧一声,似是
要嘲讽几句,却突然没了下文。半晌她才上了床,已经穿了一件棉t恤。单人床
空间有限,挤一挤两人还凑合。我挺尸一般紧贴墙躺着,连呼吸都那么直挺挺的。

  母亲在旁边坐下,一声不吭地盯着我看。

  老天在上,那一分一秒就像在针尖上一样难捱。在我几乎要忘记怎么呼吸的
时候,她突然哈哈大笑起来,小手紧拽我的肩膀,连身下的床都在发抖。这种金
灿灿的笑令我至今难忘。一时间,井喷的欢愉爬满光晕,再被烛光洒向房间的角
角落落。在我恼羞成怒的抗议下,母亲才停了下来——她几乎要断了气:「你,
不用,枕头啊?」

  「不用。」我哼了一声。

  「真不用?」

  「真不用。」说完,我僵硬地笑了一下。

  「不用好,不用我可就舒服了。」母亲大大咧咧地躺下,不再搭理我。良久,
她又弹了弹我的肚子:「就这么睡啊?」我愣了愣才坐起来,去够脚头的凉被,
不想屁股被母亲轻踢了一脚:「哎,裤子不脱?」我扭头扫了一眼,母亲枕着双
手,二郎腿高高翘起,满脸的戏虐。老实说,是阔别已久的戏虐。

  「看什么看?你个小屁孩还一本正经。我是你妈,你浑身上下我什么没见过,
还怕我看?」母亲晃着脚,声音松弛得像发酵的面粉。我这才发现她的半截裤腿
都是湿的。

  我脱掉裤子,迅速钻进了凉被里。母亲轻笑两声,起身吹灭了蜡烛。我依旧
直挺挺地躺着,但不用余光也知道,母亲正在脱裤子。然后她进了卫生间,很快
就又出来,在我身旁躺下。母亲把凉被提到胸口,扭脸问我:「冷不冷?」我摇
了摇头。母亲呸了一声:「说话,黑灯瞎火谁看得见?」我只好说不冷。母亲又
是两声轻笑,抬起脖子,把枕头往我这边挪了挪。我当然也不再客气。母亲砸了
砸嘴,幽幽地说:「要脸?」轻盈的气流拂在脸上,潮湿温热,柔软香甜,我不
由把身子挺得更直了。

  至今无法想象那一晚是如何煎熬过去的。我把自己绷得像块案板上的咸鱼干,
甚至——如果可以的话,我希望自己能无限缩小,成一条直线,成一点。可即便
如此,恐怕也无法避免碰触到身旁的母亲。那种光滑与柔软,那种仿佛能穿透被
子的肉与肉的摩擦声,像黑暗中的火石,不时地擦亮我不知所措的脑海。而富丽
堂皇的肉体闪耀着莹莹白光,穿透无边夜幕而来,却让我愈加燥热难耐。我只好
转身背对母亲,把脸贴到墙上,总算得到了一丝冰冷的抚慰。模模糊糊要睡着的
时候——当然,也有可能是睡着又醒来,我隐约感觉到母亲从床上爬了起来。若
有若无的脚步声后,传来一阵嗤嗤的水声。就那一瞬间,我立马清醒过来。那泡
尿好长,起初很冲,后来淅淅沥沥的,最后伴着母亲轻微的哼声才宣告结束。母
亲又在我身旁躺下,我却再也睡不着,连窗外的雨声都变得那么真切。

  雨总算停了。我目所能及的地方却是一片汪洋大海。我在水中穿行,像那些
以捕鱼为生的祖辈们曾经不得不做的那样。然而我是怯懦的,我意志不够坚定,
我多么渴望能有一块舒适的陆地啊。好在老天有眼,在历经了不知多少跋涉之后,
终于,一块肥沃的土地出现在我面前。是的,上天恩赐的美食。我欣喜若狂地亲
吻这片土地,抚摸每一头愤怒的麦穗,还有那座庄园——雪白的围墙,肃穆的门
庭,富丽堂皇!我冲进去,欢喜地嚎叫。我要览遍每一个华丽的房间。然而事实
证明,这座庄园是一个迷宫,拥有无限多却一模一样的房间。我穿梭其中,早已
失去了审美乃至时间的概念。直至有一天,一个女人出现在我面前。她似乎和整
个房间融为一体,修长的脖颈绷出一条柔美的弧度,肥硕的圆臀高高撅起。这几
乎是怪异的,无论从空间构造还是时间逻辑上看。我走上前,轻轻拍了拍那个屁
股,肉浪滚滚,真真切切。而股间的赭红色软肉湿淋淋的,像一朵奇异的花。迫
不及待地,我脱了裤子,就挺了进去——胯下的老二就像硬了一万年那么久。一
时兴奋的火花在脑垂体上窜动,身前的女人也发出诱人的呻吟。我越挺越快,女
人的声音也越发高亢。突然,她扭过头来,或者说她的脸终于浮现了出来——是
母亲!

  睁开眼时,天已蒙蒙亮。没有时间概念。也听不见雨声。而我,正拥着母亲,
胯部顶触着一团柔软。这让我一个激灵,头发都竖了起来。小心撤出身子,平躺
好,我才松了口气。扭头看了母亲一眼,她似乎还在梦中,乌黑秀发散在枕间,
凉被下的身体尚在轻轻起伏。我对着天花板瞪了好一会儿——这是我糖纸般缤纷
的童年养成的嗜好之一,也没瞪出什么来,甚至没能让我从方才的梦中缓过神。

  我擦擦汗,又扫了母亲一眼,她确实还在梦中,你能听到轻轻的鼾声。神使
鬼差地,我就凑了过去。扑鼻一股浓郁的清香,而秀发间裸露出的少许白皙脖颈
在眼前不断放大,让人禁不住想要亲近。凉被下的胴体也升腾起温软的氤氲,似
乎经过一夜雨水的浇灌正蓬勃开来。我哆嗦着贴上了母亲的身体,胯下那股青春
的力量像是要把内裤撑破,再不找个落脚点下一秒就会血肉横飞。

  这样一个凌晨对任何人来说恐怕都会永生难忘。直到把硬得发疼的老二抵上
那团肥熟的柔软,我才稍安几许。而汗水已浸透全身,凉被紧贴下来,整个人像
是置身于蒸笼之中。如同过去数个周末的早晨,我挺动胯部,轻轻摩擦起来。只
是这一次,对象是我的母亲。我把脸攀在母亲肩头,眼睛死死盯着那朵晶莹的耳
垂,双臂僵硬地瘫直着,只有胯部处于运动状态。坚硬的海绵体在两瓣圆球间不
安地试探后,终于滑入了股缝间。只感到一团软肉在轻轻地挤压,我几乎要叫出
声来。伴着细微的滋滋声,我越动越快。至于声音来自何处,我也说不好。股间?

  凉被与身体间?亦或床铺本身?又或许根本就没有声音呢?啊,我记不清了。

  总之,当那种在人的一生中注定会被一次次追寻的快感划过脊椎骨时,我才
感到浑身的酸痛。

  湿漉漉的裤裆尚抵在母亲屁股上,蜷缩的膝盖感受着母亲大腿的圆润与光滑。

  而不安,像是早早安置在天花板上的网,已将我牢牢罩住。就在此时,母亲
哼了一声,缓缓翻了个身。我迅速撤出身子,随着一波热气流从被窝里冲出扑鼻
的杏仁味。我直挺挺地躺在床上,大气不敢出,真的像块咸鱼干。母亲却没有动
作。

  许久,我才撇过脸,偷偷扫了一眼。母亲双目紧闭,呼吸悠长,似乎仍在睡
梦当中。


                第六章

  足足有一周,汪洋大海才渐渐干涸,变成了一潭巨大的沼泽。

  地势高的地方重又冒出绿芽,正中央的庞大坟丘更是郁郁葱葱,连伫立其上
的几株僵死老树都生机焕发。还有那些横七竖八的篮球架,我们用了好几节体育
课才把它们一一扶起。我清楚地记得,好几张篮板背面都铺上了一层野菇菌,密
密麻麻,像是倾泻而出的人脑。

  不知从何时起,校园里开始流传一则异闻:操场上的地下尸骸已饱吸灵气,
静待复活。理所当然地,很快就有人听到了鬼叫,目睹了鬼影。

  谣言在玩乐间成为真理,以至于一天早自习后我们发现连绵起伏的数个坟茔
都被插上了带血的卫生巾。为此教务处专门张贴通知,并下发到各班,教诲祖国
的花朵们要加强科学素养,抵制封建迷信。家属却不满意,执意要捉拿真凶。由
此展开了历时一个多月的校内大盘查。结果当然不了了之。然而那种迥异的氛围
像是注入枯燥校园生活中的一支兴奋剂,在痉挛的余韵消散后悄悄沉淀于肌体记
忆之中。作为一个传说,此事在以后的日子里注定会被我们时常谈起,用以活跃
气氛,或者确切地说——填充岁月在彼此间造就的生疏和隔阂。

  另一则流言就没那么走运了,虽然也曾风光一时,但如今怕是再没人会想起。

  冰雹后的某个中午,蹲在小食堂门口吃饭时,一个呆逼激动地说:「出大事
儿啦!」

  大伙埋头苦干,没人搭茬。

  这逼声音陡然提高了八度:「真的出大事儿啦!地中海被干死了!」

  我们这才抬起了头。

  他咧着嘴,口水都流了出来:「遍地是血,怕是活不了了。」

  众逼纷纷冷笑,这逼急了:「骗你们被驴日好吧?傻逼地中海老牛吃嫩草…
…」声音低了下去,却在发抖:「骚扰一个女教师,被家属开了瓢,那个血啊。」

  一下子我们都兴奋起来,简直要欢呼雀跃。在对地中海表示深切「同情」后,
话题很快转向女教师,具体说是她的奶子和屁股。啊,不好意思,我们总是那么
饥渴。

  几天后,随着信息的进一步丰富以及借助我们超人的想象力,人物、事件、
过程都变得丰满起来。有人甚至据此写了一篇黄色小说,一度在男生间广为流传。

  地中海是教务处副主任,主抓财务,按理说不管纪律。但傻逼偏偏爱瞎逛,
瞅谁不顺眼轻则一顿训斥,重则写检查叫家长,是为校园厉鬼。其实此人和我家
也颇有些渊源——确切说是他父亲。在城里上小学那阵,这位乔老师教我们数学
和音乐。而若干年前,他同样是母亲的恩师。乔老师家就在西水屯,印象中有好
几次,父母没空、爷爷奶奶又不方便,都是他捎我回家。至今记得他那辆铃木小
踏板,黑烟滚滚,嗡嗡作响,跑起来还没瘸子走路快。还有他家二楼的鸽子——
有几百只——扑腾起翅膀来,像层厚重的云,实在令人艳羡。以至于上初中后我
很难把地中海和那个和蔼可亲的老头联系起来——后者连毛发都那样浓密。

  至于受害人,据小道消息,是教务处的一位已婚女教师。具体是哪个,谁也
说不好。我们没事就跑到教职工橱窗前研究一番,最后手里握了好几套可供选择
的意淫方案。后来也有说法声称不是骚扰,而是通奸。我们当然不相信竟有人愿
意和地中海通奸,但「通奸」这个词无疑更让人兴奋。据说,两人经常在办公室
搞,一搞就是昏天暗地,以至于女教师忘记了回家。她丈夫饿得受不了,就跑到
学校来,正好捉奸当场。还有什么好说的呢,苦主操起板砖就开了地中海的秃瓢,
是一而再再而三地开。

  「如果不是110。」呆逼们信誓旦旦:「我们就永远失去可敬的地中海啦
!」

     ***    ***    ***    ***

  说来也怪,对我而言,初三生活除了忙碌,所剩无多。依稀记得一个周末的
午后,我们在杂草都有半人高的操场上踢出来几条一尺来长的大鲫鱼。表面光鲜,
另一面却被蛆虫蝇蚁叮咬得面目全非。可操场上怎么会有鱼呢?或许有时候,记
忆也不可靠吧。然而,那长期被雨水浸泡而起皱的地表在烈日暴晒下崩开的条条
裂纹,那依旧茁壮茂盛、根茎却在偷偷泛黄的野草,却都又历历在目。还有我们
翻开鲫鱼时嗡嗡而起的黑色蝇群,总是携着让人头皮发麻的躁动时不时地溜出我
的脑海。教室里的鱼腥味似乎成了常态。

  仅仅一个暑假,干瘪的少女们都挺起了胸膛。我总是不经意地发觉各种裤缝
间残留的褐色污迹。它们包裹着稚嫩的臀部,隐秘又让人恶心。当时大街小巷都
刷着红桃k的广告,有个傻逼煞有介事地告诉我们:「知道女的为啥要补血吗?
她们每个月都要流好几桶,你说浪费不浪费?」

  邴婕却姗姗来迟,询问王伟超,他也不知情。直到开学一周后,她才又出现
在课间的阳台上。白衬衫,火红的背带裤,高高翘起的马尾,闪亮轻盈,一切如
故。只是柔弱的眉宇间会不经意地浮现出一丝阴霾,在一缕清风拂过后又消失得
无影无踪。我远远地看着,也不知道是不是错觉。

  开学后母亲带高一,倒是清闲了许多,偶尔我也会找母亲蹭饭吃,被小舅妈
逮住两次后,就再也不去了。我无法想象她当着众亲戚的面,拧着我的耳朵说:
「这林林啊,离开他妈怕是没法活了,羞不羞啊。」这样一来,我恐怕真的没法
活了。理所当然,我也就没时间再去工地。记得开学前一天,母亲在被财务处告
知学费已缴清,用那双湿漉漉的眼睛撇我一眼后,说:「等着!晚上回去再跟你
算账。」如你所见,当天吃过晚饭,在楼顶乘凉时,我亲爱的老妈子「严刑逼供」

  了三个半时辰。软硬兼施糖衣炮弹那套她学不来,无非就是「坦白从宽抗拒
从严」。

  我当然是临死不屈,坚决捍卫了一个英特耐雄纳尔的顽固本色及优良品格。

  最后母亲撇撇嘴:「你就犟吧,一头倔驴!」说这话时,却再已难掩那抹笑
意。

     ***    ***    ***    ***

  再次见到陆永平已是九月中旬。由于初次探监不懂规矩,奶奶给拾掇了整整
两大编织袋的杂七杂八——其中包括两个南瓜,都原封不动地拉了回来。这次爷
爷说什么也要喊上陆永平,「甭管有没有熟人,拉上他总不会错」。我当然不愿
意去。母亲本来也不去,但终归架不住俩老人的死缠烂打。奶奶依旧不吸取教训,
只要能想到的,她都要给捎过去。连一贯笑眯眯的陆永平都皱起了眉头。临行,
陆永平按下喇叭,问道:「小林你真不去?」说着他眨了眨眼。瞬间一阵惶恐的
巨浪从我体内呼啸而过,几乎条件反射地,我望向母亲。她正和奶奶说着什么,
碎花小翻领托着一截白皙修长的脖颈,秀发盘在脑后,发迹线下散着一簇微卷碎
发——在一抹饱满日光的铺陈下,是那么娇柔可爱。二话不说,我立马蹿上了车。

  这次会见双方都克制了许多。最起码,奶奶已能吐出完整字句了。她老人家
心情很好,甚至要让父母单独讲几句。这简直有点像国产电视剧里的情节,搞得
我一愣一愣的。然而不等回过神,可怜的我就被奶奶一把拽了出去。

  陆永平呆在走廊里,斜倚着长凳,正和一个大腹便便的胖子海侃着。远远就
能看见他上下滚动的喉结、暴凸的青筋以及频频射向阳光下粉尘的点点唾沫。见
我们过来,陆永平立马招呼爷爷奶奶坐下,介绍说这是什么什么科长,这次可多
亏了他。俩老人赶忙又起身,一阵感激涕零。胖子大手一挥,说都自己人,根本
不是事儿。

  我僵硬地坐着,也不知该不该站起来,只觉得凳子硌得屁股疼。那是八九十
年代遍布党政机关、企事业单位的长凳,褐色的油漆早已脱落,露出千疮百孔的
条纹状裸木,扑鼻一股腐朽的气息。或许还有消毒水的味道,我也说不好。总之
一阵百无聊赖的抠抠挖挖后,一条肥白大青虫钻了出来。脑袋黏糊糊地卡在我的
指甲缝里,身子还在兀自扭动。至今我记得它那独一无二的褐色体液——像吸了
人血——我把它拿给奶奶看,却被一巴掌扫到了地上。

  回家路上,爷爷突然一拍大腿。大家忙问怎么了,他老人家含混不清,口水
都耷拉下来:「看这记性,咱都见过和平了,永平可还没见呢!」

  陆永平呵呵笑着:「有规章,近亲才能会见。」

  奶奶说:「咋,自己亲兄弟还不算近亲?再说有鲁科长在,这点小事儿还办
不成?」

  陆永平又是哈哈两声:「也是,下次看看吧。」

  车里的燥热气流让我有些心神不宁。下意识地,我通过后视镜扫了母亲一眼,
不想她也看了过来。我赶忙低下头,揉了揉鼻子,却嗅到一股混着汗臭的皮革味。

     ***    ***    ***    ***

  九八年有太多的雨,整个夏秋季节空气里都弥漫着一股霉味。通往学校的西
南小径变得泥泞不堪,我们不得不绕到新修的环城路。大概就是从那时起,晚自
习放学后我会屈尊与母亲同行,如果她晚上恰好有课的话。印象中,一路上我要
么沉默不语,要么没头没脑地讲一些同学间流传的低幼笑话,再不就搜肠刮肚地
卖弄从杂志上扫到的奇闻异事。我说终有一天我们会占领美利坚,我说印度有个
女人生出一个人头蛇身的怪物,我说世界上有个叫马孔多的地方,一下雨就是三
年半。或许我沉默太久,又或许我说得太多,口若悬河起来反而越发显得口拙舌
笨。而母亲总是一个倾听者,时而配合地笑,时而刁难我一番,时而也会打断我,
怪我哪来的闲工夫看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那些流沙一样的日子,连母亲的面容
都那么虚无缥缈。只记得身旁的淡淡清香,在凝固而木讷的路灯下,在远处呆逼
们不时的轰然大笑中,悄悄飘散开来,像夜色那样辽远。

  还有那个永生难忘的凌晨。不等母亲醒来,我就夺荒而逃。伴着淅淅沥沥的
小雨,我度过了湿漉漉的一天。在课堂上,在人群中,我总忍不住去捕捉那股生
命的气息。我觉得自己快要馊掉了。更让我担心的是母亲——如果她觉察到了什
么,那我不如死掉好了。一连几天我都笼罩在不安之中。每说一句话、做一个动
作,我都会偷偷观察母亲的反应。而当碰触到她温润的目光,我又会像被针扎一
样慌乱地躲开。这当然是愚蠢而可疑的。直至有一次,母亲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
拧住我的耳朵,厉声喝道:「整天贼眉鼠眼的,做了啥亏心事儿,从实招来!」

  我这才松了一口气。

  晚上躺到床上,我又禁不住想,那些精液会不会透过裤衩浸到母亲股间,甚
至穿透内裤粘到那团赭红色的肉上。刹那间,一种难言的兴奋开始在黑暗中颤动。

  如此粘稠而灼热,让人心生恐惧。

  大概就是「开瓢」事件后不久,为应付中招考试,实验课总算开始切实地付
诸实践。我打心眼里喜欢那些精密仪器和瓶瓶罐罐,甚至哪怕一块生石灰,一旦
跑到操作台上,在我眼中也顿时高大上起来。偶尔3、4班会混一块上课,这无
疑为王伟超调皮捣蛋创造了空间。有一次他直接把邴婕推过来,和我一个小组,
引得呆逼们频频尖叫。瞬间我整个人都燃起一团火,心跳像大功率马达,夯得周
遭空气都在震动。多么奇怪,青春期可以如此剧烈地改变一个人。接下来简直是
场灾难。老练如我面对最简单的实验竟也错漏百出,最后被物理老师狠狠羞辱了
一番。至于身旁的邴婕,我只记得她青杏般的眼神和宛若无骨的手。特别地,她
左手上戴了条黑色手链,手腕翻飞间不时划过几道光。我觉得这有些庸俗。

  上次探监后陆永平就再没出现,倒是张凤棠到过家里一次。

  记得是九月最后的一个周六下午,我打球回来便直奔洗澡间。下意识地扫了
一眼,洗衣篮里空空如也,这让我多少有些失落。

  可随着水流倾泻而下,那股躁动如约而至,老二立马撅了起来。心不在焉地
捋了几下,又扫了眼洗衣篮,我垂首盯着龟头看了好一会儿。粉粉的,镶着青边,
水帘拂过时显得憋屈而可笑,比陆永平的明显要大一圈。这让我没由来的全身都
处在膨胀勃起状态,不由自主地攥紧它,狠狠撸动起来。当那具莹白胴体浮过脑
海之际,响起了敲门声。我一个激灵,僵在那儿。侧耳倾听,又是两声:「林林?」

  套上运动裤,我慢吞吞地走了出来。院子里没人。正疑惑间,客厅的门帘掀
起,露出一张黑黑瘦瘦的脸。黯淡无光的三角眼摊在上面,像两粒拍扁的羊屎蛋。

  陆宏峰是只软绵绵的羊羔,全无陆永平的精神气。他依着门框,怯怯地叫道:
「哥。」我嗯了声,正要发问,屋里响起高亮的女声:「你妈呢?不在家?」张
凤棠从来不是家里的常客,但父亲出事前偶尔也会来窜个门。这大半年还真没见
过她几次。暑假在商业街瞎逛时,她骑着小踏板从身前呼啸而过,只留下一个清
凉背影以及王伟超的一句感慨——「靠她屄」。

  我边擦头边回答她:「好像学校有事儿。」

  「你洗你的呗,咋出来了?」张凤棠瞟了我一眼,扬了扬下巴,「喏,咱家
葡萄全卸了,亲戚们一家一袋,谁也不偏袒。」

  茶几上斜躺着一个大包装袋,鼓鼓囊囊的,似有条女士内裤包装盒搁在最上
面。我不知该说什么好,一时间只有毛巾摩擦头发的声音。张凤棠也不说话,在
客厅里溜达起来。那天她照旧浓妆艳抹,猩红的嘴唇像是刚吸了几桶人血。

  半晌我才蹦出一句:「我姐考上了吧?」

  一旁的小表弟迫不及待地抢道:「考上了,十一就回来呢。」

  「亏你还记得,」张凤棠俯身盯着鱼缸,头也不回:「六月份考试,这可都
十月份了。」

  我又没话说了,浓郁的香水味让人想打喷嚏。我把毛巾搭上肩头,扫了陆宏
峰一眼:「你爸呢?」

  「哟,跟你姨夫还真是亲啊。」张凤棠似笑非笑,手里捏着把痒痒挠,边敲
腿边朝我走来。她腿上裹着双鱼网袜,宽大的网眼合着催人泪下的香水,让我烦
躁莫名。转身走出来,深呼了口气,我进了自己房间。刚想找件上衣,张凤棠也
跟了进来。我只好斜靠在床头,手里把玩着毛巾,脊梁却挺得笔直。张凤棠四下
瞧了瞧,吸了吸鼻子。这是一个危险的动作,我不由担心犄角旮旯里会冷不丁地
蹦出股杏仁味。

  「这么多磁带啊,也借你弟听听呗。」她在床头短几上扒拉了一通,随手捏
了两盘,扭身在我身旁坐下。很快她撇撇嘴:「都什么乱七八糟,好听不?」

  我不想搭理她。如果可以的话,我真想一脚踢死她。她倒不以为意,丢下磁
带,起身奔往下一个目标。随着屁股的扭动,香水在屋子里弥漫开来。周遭静悄
悄的,只有高跟鞋刺耳的嗒嗒声。我抬头瞥了眼窗外,风和日丽,简直令人绝望。

  如果此刻狂风大作、电闪雷鸣,我们将得以奔出门去,暂时摆脱这令人窒息
的氛围。

  迷瞪间张凤棠突然开口了,脆生生地:「你姨夫老上这儿来吧?」

  我猝不及防:「啊?」

  她缓缓走来,网眼在不断放大:「想好喽,老实说。」

  「也就来过几次吧,就农忙那阵。」我揉了揉鼻子,感觉自己的声音都那么
空洞:「对了,还有上次来送葡萄。」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要这样说,老天爷在上,
这种绝对像是某部影片的台词。

  张凤棠哼了一声,走到跟前,居高临下地盯着我。这种审视让我颇为恼火,
不由迎上了她的目光。

  记得那天张凤棠穿了件休闲衬衫,衣领上垂着长长的褶子,像挂了几根细面
条。她双手抱胸,轻晃着身子,木门随之发出吱吱的低吟——这样看来,褶子更
像是武林高手的胡须。而我也确实败下阵来,那双凤眼湿漉漉的,像刚在碱性溶
液中浸泡过。胜利让张凤棠大笑起来,她在我面前蹲下,压低了声音:「晚上也
来过吧?」

  嗯的一声后随即使劲摇了摇头,却不敢看她:「没有,反正我没见过。」

  张凤棠不说话,就这么蹲着。半晌,她才拍拍我的腿,呵呵两声:「算了,
跟你唠个什么劲。小毛孩屁都不懂。」说着她站了起来。就那一瞬间我瞥过去,
正好撞进那两汪碱性溶液中,刷的脸就红了。这一瞥足足有两秒——至今我时常
想起——灰色瞳仁中我看到一个变形的自己,头发乱糟糟的,像只发情的猴子。

  「哟——」张凤棠声音拉得老长,似要说些什么,却没了音。但我能感到那
锉刀一样的目光。

  良久她在我身旁坐下,才又重开话匣:「说你小毛孩,还红了脸了,娘们似
的。」

  一时无语。街上传来犬吠声,回荡间却像婴儿的啼哭。张凤棠伸个懒腰,就
仰面躺了下去。衬衫的衣角岔开,露出一截雪白的肚皮。浅灰色的紧身套裙包裹
着腹部,隐隐勾勒出一个饱满的三角区。大腿挤压在床沿,丰满的白肉似要从网
眼中溢出。香水味好像没那么冲了,却变得热哄哄的,无孔不入。我顿觉口干舌
燥,下意识去翻床头的磁带。

  「林林啊。」张凤棠似乎翻了个身。我应了声,扭头瞄了一眼。她俏脸埋在
床铺间,酒红色卷发扎起,像脑后窝了只松鼠。紧窄的衬衣透出深色的文胸背带,
腰间泄出一抹肉色,隐约可见黑色的内裤边。套裙是九十年代常见的晴纶面料,
刚过膝盖,此刻紧绷着臀部,显出内裤的痕迹。「林林啊——林林,你不知道啊
——」张凤棠晃着脑袋,调子拖得老长,亮丽中参杂着点点干涩,像在唱戏,却
又似啜泣。我这才惊觉身后躺着个垂死病人。喃喃自语持续了一阵,起初还有词
汇,后来就变成了呜呜声。很快又静默下来。我刚想松口气,女人却发出一种鸽
子似的咕咕声,整张床都在微微颤抖。她小腿都翘了起来,脚面搭在我腿上,坡
跟直冲冲的,像是要刺进我的心脏。我一时手足无措。

  直到我腿都麻了,张凤棠才翻了个身。「几点了?」她问。声音迷迷糊糊的,
像是刚睡了一觉。

  我看了眼闹钟,告诉了她。

  「哦。」她躺着没动,小腹在轻轻起伏。在我犹豫着要不要站起来时,她挠
了挠我的脊梁:「哟,咋不擦干?」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她声音湿漉漉的,像口
腔里掀起的一股暖风。不等我回答,她一下就坐了起来:「毛巾给我。」

  「不用了。」我很奇怪水为啥到现在都没干。

  「咋?嫌你姨手粗?你妈我是比不了,啊,我在流水线上忙活时,她可在大
学里谈恋爱呢。」她一把揪过毛巾,拍拍背,示意我挺直。其实我已经挺得够直
了。这时门帘撩开一角,探出个小脑袋。说不好为什么,我突然就有些慌乱,忙
招呼陆宏峰进来。

  张凤棠冷哼一声:「你这哥当的,可算想起你弟了。」

  我顿觉一阵羞愧,瞬间又汗如雨下。

  国庆节当天又是大雨滂沱。我在床上卧了一上午。期间母亲进来一次,见我
正翻着本小学生作文选,夸我真是越长越出息了。

  至今我记得那本书,十六开,橘色封面,有个三四百页,最早的文章要追溯
到八十年代初。其中有篇关于早恋的记叙文,很令我着迷,时常要翻出来瞅瞅。

  眼看快晌午,我才走了出去。雨不见小。母亲在厨房忙活着,见我进来,只
吐了俩字:「孕妇。」

  案板上已经摆了几个拼盘,砂锅里炖着排骨,母亲在洗藕。我刚想捏几粒花
生米,被她一个眼神秒杀。芳香四溢中,我吸了吸鼻子,肚子就咕咕叫了起来。

  母亲不满地「切」了一声。我毫不客气地「切」回去,径自在椅子上坐下,
托起了腮帮子。

  那天母亲穿了件绿色收腰线衣,下身配了条黑色脚蹬裤。线衣已有些年头,
算是母亲春秋时节的居家装。今年春节大扫除时母亲还把它翻了出来,剪成几片
当抹布用。脚蹬裤嘛,可谓女性着装史的奇葩,扯掉脚蹬子它就有个新名字——
打底裤。这身装扮尽显母亲婀娜曲线,尤其是丰美的下半身,几乎一览无余。我
扫了眼就迅速移开视线,在厨房里骨溜溜地转了一圈,却又不受控制地回到母亲
身上。伴着「嚓嚓」的削皮声,微撅的肥熟宽臀轻轻抖动着,健美的大腿划出一
对饱满圆弧,在膝盖处收拢起来。微并的腿弯反射着陶瓷的白光,晃动间让人手
心发痒。

  我感到下体已隐隐发胀。不安地咳嗽一声,透过腾腾水汽瞅了眼窗外,我悄
悄按了按胯间。

  母亲趿拉着棉拖,黑色脚蹬子绷住足弓,白嫩圆润的脚后跟像是襁褓里的婴
儿脸颊,又似溢入黑暗中的一抹肉光。从上到下,整个光滑的流线体投在初秋的
阴影中,温暖得如同砂锅里的「咕嘟咕嘟」声。我盯着近在咫尺的细腰丰臀,那
个雨夜的美妙触感又在心间跳跃起来。恍惚间母亲转过身来,我赶忙撇开头,脸
上却似火烧。

  「跟你说话呢,没听见?」母亲口气有点冲。

  我不敢看她,含糊地嗯了一声。

  「嗯个屁,去那院喊人吃饭!」

  我直愣愣地起身,就往门外跑。掀开门帘时,母亲突然说:「老年痴呆。」

  似带笑意。我飞快地瞥了一眼,她双眸隐在水雾中,那样朦胧。

  允许探监后爷爷精神就好多了,可惜因这连绵雨天,腿脚越发不利索。我和
奶奶缓缓把他搀了过来。饭间爷爷想和我喝两盅,奶奶没好气地横了他一眼:
「口水擦干净再说。」母亲劝爷爷没事多动动,「不能真把身子骨给荒了」。他
竟恼了,嘴角一抽一抽的,母亲也就不再言语。一时静悄悄的,雨似乎更大了。

  半晌,奶奶叹了口气,说:「也不知道走了啥霉运,没一件顺心事儿。往年
这粮食都收好入仓了,今年,棒子不有小孩鸡鸡大?」

  母亲就安慰她:「雨又不是只淹咱一家,大家还不都一样。」

  「一样一样,」奶奶放下筷子,面向我:「奶奶这身子骨是老了,但也还能
下地。林林你没事儿也到豆地瞅瞅,不知道的还以为咱种的是草呢?」

  我忙说:「没事,不就是草吗,包在我身上。」

  奶奶重又拿起筷子,笑骂:「德性!」

  爷爷尚在兀自嘟囔。

  母亲垂着眼皮,没吭声。很快,她站起来:「排骨好了,我看看去。」我这
才发现,不知何时母亲已换上了一条运动裤。

  国庆节下午雨就停了。第二天一早,扒了几口饭,我带上渔具就出了门。临
走没忘跑到奶奶家摸了养猪场钥匙,以防老天变脸。在十字口与两个呆逼会合,
又等了好一阵,王伟超才到。自从上次抽烟被捉,王伟超就心有戚戚,再不敢到
我家来。据他说在学校被母亲堵过一次,狠狠地训了几句。

  出了村,我们就腾起云来驾起雾。石子儿路松软宜人,我老觉得自己骑行在
一块巨大的橡皮上。太阳在云层后躲猫猫,不时泄出一线光,烤得后背暖哄哄的。

  一路景色如洗,透着丝初秋的微凉。其实也不是如洗,是真的洗了。往日的
冲天白杨叶子都洗黄了,病怏怏的,看得人极其不爽。王伟超说:「这就叫杨痿。」

  众逼大笑。

  一上午换了好几个垂钓点,收获也颇丰,但鲫鱼没几条,多是泥鳅。十点多
时,大太阳冒了出来,烤的人受不了。大家边吃干粮边骂娘。就这样耗到晌午,
肚子没填饱,个个变成了蔫咸菜。有呆逼就嚷着要回家。王伟超突然提议就地来
个野炊。萎靡在草丛中的呆逼们眼睛一下就亮了起来。不等我和王伟超剥完鱼,
另外两个呆逼已搭好灶台,生起了火。他们漆黑的影子趴在我脚边的鱼下水上,
像是无言的催促。突然王伟超捏起一个鱼尿泡,说:「避孕套。」我们一时都没
反应过来,直愣愣地盯着他。其时艳阳高照,青空深远,不远处的篝火劈啪作响。

  鱼尿泡起初是个圆弧,后来就融入整个蓝天之中,像是太阳脱落的一片鳞甲。

  就在此时,不知谁的肚子咕咕地叫了起来。少年时代我们总是痴迷于假扮城
里人,好像不如此便不足以体现对大自然的热爱。小学时有篇作文被我们写了无
数次——《记一次野炊》。

  然而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啊。于是在大伙的哀叹声中,我洋洋得意地掏出了一
直揣在兜里的钥匙。

  六月一别,我再没到过养猪场。当这个巨大的扁平建筑再次出现在眼前时,
心跳都加快了少许。好久才把锁打开,搞得我一度以为拿错了钥匙。养猪场里却
大变样。从西侧猪圈外到石榴树旁积了两大堆原木,品种各异,粗细不一,草草
盖了张塑料油布。从油布的破损程度看,堆在这儿已有些时日。原本平整的地面
遍布车辙,像是行凶后残留的罪证。也不知为何,看到这种场面,大家都有些愕
然。有个呆逼甚至说:「这就是赌场吗?」我真想一巴掌拍死他。

  两侧房间都上了防盗门窗,唯一没上的一间也换了锁。还好厨房门用铁丝绑
着,费点劲也就弄开了。在灶台旁的水泥板下我找到了碗筷和调料盒,蒙着层厚
厚的灰,像是原始人的遗迹。压井更甚,简直成了个铁疙瘩。不过比印象中要干
净些,没了蜘蛛网。打了点河水灌进去,伴着「吱嘎吱嘎」响,涓涓细流终究还
是缓缓而出。

  周遭的一切无疑令人沮丧。但当我们大汗淋漓地围拢在火堆旁,愉悦也如同
那氤氲的焦香,在年轻的心坎上欢腾而起。那天我们剥了所有的鲫鱼,大的如巴
掌,小的似鱼浮,却总也吃不够。至今我记得烈日下呆逼们肮脏的脸,青春的笑
容锐利得如同晴空中的鸽哨,经久不衰。烤鱼样子不敢恭维,但味道确实不错。

  可惜没有啤酒。饭毕,抽烟。我上了个厕所。难能可贵,竟有半卷卫生纸。

  擦屁股时,我发现纸篓旁的平海晚报上盖了个戳。颠来倒去一番,是「西水
屯村委会」

  无疑。报纸日期是九月初,头版就是俏立船头的长者。登时我心里一沉。

  从厕所出来,院子里空无一人。我喊了几嗓子,没有回应。奔出大门外,放
眼是一人多高的玉米田,哪有半个人影?我有些心慌。转身返回,东西都还在,
鲢鱼撞得水桶咚咚响。正待骂娘,我听到一阵窃笑。循声望去,正中的房门开了,
露出一张傻逼的脸。他说:「嗨——哈喽。」

  我惊讶得不知该说什么好。

  于是他说:「拜拜。」

  我立马冲过去,但门还是关上了。屋子里的傻逼笑得更愉快了。我说:「开
门。」

  傻逼们索性唱起歌来。我不由心头火起,抬腿就是两脚。准备踹第三脚时,
门开了。王伟超看着我,有些发懵。我径直走了进去,感觉像刚从水塘里爬出来。

  屋里陈设如故,就是靠床多了张枣色长木桌。我一眼就瞥见桌侧的白色漆字:
「西水屯村委会」。床上光溜溜的,只一张凉席。呆逼们就坐在上面,手里夹着
烟,样子却颇为拘谨。我想说点什么,张张嘴却吐不出一个字。

  回家路上大家都沉默不语。只有水桶叮当作响。临分手,王伟超呵呵笑着:
「你个逼到底咋回事儿?」

  我说:「没事儿。」

  他说:「看你屌样,大家都想见识见识赌场嘛。」

  我笑了笑说:「真没事儿。」

  等他们散了,我立马按原路返回。

  四点光景,两道的白杨飞速闪过。路上忽明忽暗。我心如乱麻。长桌上摆着
个不锈钢碗,躺了十来个烟头。我捏起一个来看,身旁的呆逼小声说:「阿诗玛。」

  我不记得陆永平抽得是不是阿诗玛。抽屉里倒是空空如也。靠墙的柜子里貌
似有床铺盖卷。不知道为什么,我没敢细看。

  刚才走时偷偷留了门。我自知没有行窃的技术。这逼从小擅于溜门开锁,听
说去年蹲进了周村监狱。屋子里一股水泥和生石灰的味道。房顶西北角有几道水
痕,后窗沿更甚,土黄色的污迹直接连到地上,像谁沿窗撒了一泡尿。进门我便
直奔床铺,掀开凉席,床板光溜溜的,屁都没有。拿起不锈钢碗,细细端详,也
只能瞅见一张扭曲的脸。打开抽屉,还是那几张旧报纸。我深吸口气,走向贴着
东墙的深红色立柜。这是组合柜的一部分,八十年代结婚的标配。通体条状斑纹,
像爬满了鱼的眼睛。两扇立门中间嵌着长方形的镜子,边角画着类似牡丹的玩意,
顶部正中写着草书「百年好合」。另一套矮柜一直扔在我家楼上,零二年搬家时
才处理掉。

  柜门一开,樟脑味便扑鼻而来。左上是一床褥子,裹着床单,看起来挺干净。

  右上是床粉红色的薄被,成色很新。下面有半提卫生纸,一本旧挂历,靠边
立了张凉席。此外就是堆脏衣服,满是泥点。我觉得这些衣服是父亲的,却又不
敢肯定。因为父亲出事后,母亲就把养猪场的几床被褥弄回家拆洗了,不可能唯
独撇下这些「职业装」。抱住那床褥子时,我忍不住闻了闻,除了樟脑别无他味。

  放到床上,缓缓摊开,蓝白格子的粗布床单露了出来。真的很干净。我掀开
床单擞了擞,什么都没有。这才心安少许,在床上坐了下来。垂头的瞬间,大滴
汗珠砸到地上,嗒嗒作响。一只啄木鸟落在后窗上,时不时「笃笃」两声。

  当然事情并未就此结束。当我再次起身抱住那床凉被时,一条内裤滑落下来。

  我愣了愣,把凉被放好,才俯身捡了起来。红色底面分布着黑色圆点,抓在
手里那么小巧,裆部却皱巴巴的,有些发硬。我轻轻打开它,似有一种莫名的粘
合力。随着这种力的消失,一股浓烈的骚味挥发出来。褐色的斑状地图上裹着层
黄白色的凝结物,几根卷曲的毛发横亘其间,又长又黑。毫无疑问这应该是母亲
的内裤,它曾无数次出现在二楼的晾衣绳上。似有一道瘦长的光直劈而下,我心
里登时一片亮堂。缓缓坐到床上,再缓缓躺下。我满脑子都是母亲和陆永平交合
的情景。就在这间陋室,母亲的叫声穿透四面墙壁,飘散至广袤的原野之中。脑
后那条狭长的疤跳跃起来。

  至今我记得床头的海报。张曼玉仰着方脸,撅着方屁股,风骚入骨。两腿交
界处却被抠了个洞。一个如假包换的圆洞。我盯着张曼玉,也不知看了多久。后
来我发现凉被里还裹着个枕头,而在枕头里塞了两个避孕套。床下墙角有几团卫
生纸,我却再没力气去打开它们了。

  我慢条斯理地往家骑。街上已有三三两两吃饭的人。不等扎好车,母亲就从
厨房出来,骂我傻,晌午也不知道回家。她高挽着衣袖,胳膊白生生的,手上还
沾着面粉。一抹狭长的夕阳刺过门洞,投在母亲刚洗的头发上,泛起几朵金色浪
花后,顺流而下。我嗡嗡地说带有干粮,就去掀厨房门帘。

  母亲哼了声,指指洗澡间:「一身鱼腥味儿,快洗去,恶心不恶心。」

  洗把脸出来,进了厨房。母亲在包饺子。

  她问:「你钓的鱼呢?」

  我说:「没钓着。」

  母亲说:「鬼信你。」

  我不再搭茬。

  片刻,母亲回头看了我一眼,柔柔地问:「真没钓着?」

  我摊摊手:「那可不。」

  母亲轻笑两声:「看来我这老女人是没口福喽。」

  我没吭声,径直靠近母亲,拿起了一片饺子皮。

  母亲挤了挤我:「哟,成精了。」

  我说:「不你说的,不试试就永远学不会吗?」

  我惊讶于自己的平静。屋里弥漫着刺鼻的大葱味,我竟然还能如此平静,真
是不可思议。

  母亲教我如何摊皮儿、如何捏边儿,我自然听不进去。她终于不耐烦了,让
我一边呆着去。我放下筷子,边洗手边说:「我们去猪场烤鱼了。」

  「嗯。」轻轻的。

  「院里堆了好多木料,也不知道是谁的。」

  「你姨家的。」没有停顿。

  「还上了防盗门,里面放的啥?」

  母亲不再说话,像是没听见,手上却依旧行云流水。我在旁边看了好一会儿,
整个人差点被蒙进饺子皮里。

  突然母亲问:「不是没钓着鱼吗你?」

  我说吃完了。

  母亲没接茬,而是让我开灯。

  这时锅里的水发出刺耳的嘶鸣,厨房里升腾起蒙蒙水雾。我盯着母亲发丝间
若隐若现的脖颈:「谁把猪场给陆永平用的?」

  母亲头都没抬。只能听到水沸腾的呻吟。锅盖都在跳跃。半晌,母亲放下筷
子,俯身换了小火,又走到门口开了灯。整个过程面无表情。我倚着灶台,又呆
立了一会儿,转身向门外走去。母亲的声音有些沙哑:「问你奶奶去。」

  「我爸就那王八蛋害的。」我咬牙切齿,似乎又说了句:「都病得不轻。」

  便一口气就蹿上了楼梯。

  母亲似乎叫了声「林林」,又好像没有。我不知道。我已经跑到了楼上。我
跃过高高的水泥台。我听到奶奶的说话声。我有些累了。我再也迈不动一步。我
坐在楼顶大口喘气。残阳挤出最后一滴血。晚风徐徐,送来谁家的饭香。

  我仰面躺了下去。陆永平的承诺犹在耳边回响。

  那天他走后我在床上躺了许久,直到母亲来喊我吃饭。当时天已黑透,空气
里回荡着雨水的余韵,不远的香椿树像座巨大的黑塔。我感到手肿了起来。她在
前,我在后。脚步似心头的鼓槌。我好像叫了声「妈」。她似乎没有听见。于是
我又叫了一声。她停了下来。我走过去——松软的地面传递出热哄哄的气流,蔓
延至全身——牢牢地抱住了她。母亲说:「行了,你还小?」那双眸吸纳着星光,
在黑暗的胡同里熠熠生辉。


                第七章

  从陆永平家出来才十点多。在街上溜达一圈,我上了环城路。

  初秋的日头有些气急败坏,在柏油路上铺开一道没有尽头的白光。两边的玉
米苗黄绿相间、参差不齐,不时闪过的几汪水洼让人误以为它们是新型的水生作
物。

  老树没剩几棵,多是些新栽的树苗,手腕粗,此刻正溜着脚下的白光无限铺
延。

  我愣了好一会儿,才猛然发力。随着抬臀弓背,耳边响起呼呼风声,飞速掠
过的树苗让人恍若陷入时间的矩阵。我仿佛又回到了跑道上,只是连那快速吸入
肺部的氧气都带着股破败味道。也不知过了多久,直到裤兜里刀尖透扎在大腿处
传来阵阵刺痛我才停了下来。挥汗如雨。气喘如牛。我撂下破车,踉跄着在沟渠
旁坐下。远处的青色山峦像是老天爷吃素后拉下的一泡屎。其中若隐若现的卫生
纸就是闻名全国的水电站。它们在一起,多么的相得益彰。

  早上七点多王伟超就打来电话,约我上城里玩。我说有事。他说有鸡巴事。

  我说真的有事,很要紧。他笑着说邴婕也在,有重大事项宣布。我说下次吧,
就挂了电话。我真的有事。我把手伸进裤兜里,触到冰冷的刀柄,直挺挺地躺了
下去。水泥板有些硌人,悠远的天空像面明晃晃的镜子。我真的有事。

  在肚子的再三催促下,我回了家。胡同口停着陈老师的富康。没进院子就听
到小舅妈夸张的笑声。看我进来她笑得更欢了:「干嘛去了,我的小少爷?」她
的俏皮似乎和香甜一样与生俱来,除了红着脸我毫无应对之策。

  饭间三个女人谈着莫名其妙的话题,我只能闷声不响地往嘴里扒饭。电视里
播着本地新闻,同样粗制滥造地好大喜功,唯一的特色就是口头禅「我市」。突
然小舅妈指着电视说:「都是王淑娴这个贱人,要不咱工资早涨了!」我抬头瞄
了一眼。一个身着天蓝色西服的女人在一群奇形怪状男性的陪同下,正对着一栋
建筑物指指点点。这栋建筑我认识,是我们学校新近竣工的学生宿舍楼。这个女
人我也有印象,是平海市教育局新晋副局长。

  陈老师呸了一声,说有学生在,让小舅妈注意下形象。小舅妈吐吐舌头,偷
偷踢了我一脚。

  母亲笑了笑,说道:「她老公不是公安局副手么,这不符合公务员任职回避
吧?」

  陈老师忿忿然:「狗屁任职回避,那陈建生夫妇还都是一把手呢。瞎骗骗老
百姓罢了。」

  正是这样。在我古怪的昨天,一如离奇的当下,有一种普遍的娱乐。人们喜
欢指着荧屏上的各色人物,谈论他们不为人知的一面,说一些诸如谁被谁搞掉了
的话。这种话题总让我兴奋,好像自己生活在电影中一样。但那天,我却有些心
烦意乱,胡乱扒了几口饭就出去了。烈日当头。老槐树下还有点树荫。俩小孩在
打弹球。于是我就走了过去。没一会儿,房后老赵家媳妇也来了。她端着米饭,
要喂其中一个小孩吃。这小孩就边吃边玩,看得我想踹他两脚。

  老赵家媳妇姓蒋,时年二十八九,我一般都叫她婶。隔壁院就是卖给了她家。

  爷爷住院时她还垫了100块。

  蒋婶个子不高,挺丰满,性子火,嗓门大。有时隔几条街你都能听到她在家
里的吼声。那天她穿了条粉红的七分马裤,蹲在地上时俩大腿绷得光滑圆润,连
股间都隐隐夹着个肉包。我就忍不住多扫了两眼。「乖,快吃,」她用勺子敲敲
碗,狠狠剜了我一眼,「再不吃林林哥就给你抢走了。」我这才发现她早已俏脸
通红,不由赶忙撇过头,连句话也说不出来。

  好在这时家里的三个女人出来了。一时花枝招展。蒋婶就夸母亲跟个大姑娘
似的,害得她呸声连连。小舅妈挽上我胳膊,邀我同游。无论她们去哪儿,我逃
开都来不及呢。母亲看了我一眼,说:「让他在家看会儿书吧。」

  陈老师就笑了笑:「那活该你看门儿的命。」

  我本想在床上躺会儿,迷瞪间竟睡着了。迷迷糊糊中我总忍不住去攥兜里的
弹簧刀,想把它拿出来瞧瞧。但它好像死死焊在我的腿上,怎么也取不下来。

  再睁眼已将近四点。我愣了半晌,洗把脸,又站在院子里唱了首郑智化的老
歌。骑车出门时,阳光惨白而刺目。

  拐过前面库房就是陆永平家,我加快了速度。在水泥板的尽头,有一排建成
不久即遭无端废弃的红砖平房,它是大跃进年代时的畸形产物,人们都叫它「大
食堂」。听母亲说,在那个可笑的年代,姥姥和姥爷总领着大姨、母亲和小舅,
在拥挤不堪、熙熙嚷嚷的大食堂里狼吞虎咽地用餐。现如今大食堂早已是破败不
堪,被陆永平据为己有改做仓库,用来堆放自家酒店废弃物。库房门窗、玻璃均
被击碎,煤气炉灶被锁死,暖气管全部冻裂,锈迹斑斑的水龙头嘀哒嘀哒地漫溢
着黄水。透过开着的窗户扇,有一条狭窄的空地,堆积着霉烂的垃圾。用布满锈
钉的木头子扒开厚厚的垃圾层,你便会看到一条又一条,又粗又长、通身绯红的
大蚯蚓,极其恶心地在垃圾层里钻来溜去。就在库房的拐角处,一丝异样的声音
陡然从里面传出来,我眼皮没由来一阵跳跃,下意识停下车,紧紧地靠住库房冰
冷的砖墙,眼睛不安地四处巡视。

  那确实是人的声音,悉悉索索从库房飘出。我心脏不由加快跳动,扶着墙的
双手也在颤抖。声音若有若无,我听出是两个人在说话。环顾四周,仓门紧闭,
悄悄地推了推,纹丝不动。我转到后面,有一片小丛林,林子边停着一辆女式小
踏板,库房后墙有一个窗户是打烂的,不知道又是哪个傻逼的杰作。

  连推带拖地搬了块石头,又找了几块砖垫在上面,这才站上去扶着墙扒上窗
台。我伸长脖子,透过缺了玻璃的窗户往黑洞洞的仓房里瞅。仓房里堆积着废旧
的杂物,桌椅板凳,地毯,吧台等酒店用品,高高低低的码成几堆,正好挡住了
视线,声音是从一捆旧地毯后面传来的。我索性轻轻地拨开窗扇的插销,一纵身
钻了进去。身下也是一捆捆松软的旧地毯,爬上去像趴在弹簧上。好在还算身经
百战,慢慢地在上面蠕动竟没发出声响。说话声逐渐清晰,可以明显的区别出是
一男一女。我憋了口气。

  男声嘀咕了一句:「咋有风儿?」

  女声说:「不管了,快点用力干我。」

  声音有点熟悉,我想不起来曾经在哪听过。忍不住又往前慢慢地挪了一段,
脖子伸得老长,顺着身下参差的边沿往下望。终于瞅见朦朦胧胧有两个黑影纠缠
在一起,影影绰绰有片雪白的东西在晃。依稀两个人上衣都没脱却光着两条腿,
男人裤子褪到了脚腕,女人的裤子却搭在一旁的桌腿上。刚才我看到的雪白,应
该是女人白花花的大腿,高高地扬着,脚踝处挂着什么东西,随抖动晃悠。我逐
渐适应了黑暗的眼晴突然瞪得滚圆。因为我看到的情景是:两个几乎重叠在一起
的喘气的脑袋,男的是「我们敬爱的」地中海——乔晓军,女的是张凤棠,她高
高扬起的脚踝上,挂着的是一条跟母亲一模一样地内裤。「快点,再使点劲儿。」

  张凤棠压低了嗓子,哼哼唧唧地说。

  我死盯着下面纠缠在一起的两个男女,嗓子眼开始发痒。在张凤棠分开的大
腿间,乔晓军一耸一耸。张凤棠的上衣被撩起来,露出双肥硕的奶子,乔晓军头
埋在张凤棠胸脯,像头拱白菜的猪。

  记得当时张凤棠坐在张废弃的吧台上,双手撑在后面,腿夹着乔晓军的腰,
动来动去,口里直哼哼:「用力吸,奶头也痒。」

  乔晓军含糊的应着,嘴里依然含着奶头,屁股动的越来越快。「咕叽咕叽」

  伴着啪啪声,急促而紧凑。当女人的哼哼声突然变调成花旦音,乔晓军却闷
哼一声,戛然而止。

  张凤棠忍不住推了乔晓军一把,说:「先别射,待会还得玩儿。」

  乔晓军笑笑,往后抽身退了退。随手抓了件什么东西,在张凤棠下身擦了擦,
身子蹲下后,头就埋在分开的两条白腿中间,脑袋上下翻飞。张凤棠猛然后仰,
「啊」地叫了一声。两手办开白花花的大腿,往前凑着,哼哼地说:「最稀罕你
这样,痒死个人,好几天了,好好亲。」张凤棠的叫声细高,像一眼叮咚清泉。

  乔晓军埋头苦拱了一阵,估摸着蹩着了气,于是抬头大口喘息。

  张凤棠麻利地窜了下来,抓住乔晓军下面粗长地老二:「我给你也弄弄。」

  张口就噙住了,乔晓军像触电一样僵直了身体。

  我从上面看下去,张凤棠一手揉着自己的奶子,一手握着黑乎乎的家伙吞吞
吐吐。

  没一会儿,乔晓军就气喘如牛,嘶嘶地:「慢点慢点,要出来了」

  张凤棠停住,嘴里吐出根黑壮物,手却犹在上面摩挲。过一会又噙着那东西
吮了两下,「行了,快进吧,下面痒了。」张凤棠背过身,双手扶着吧台,撅着
个磨盘似的屁股,脸仰了起来闭着眼:「快点快点……」随着乔晓军的急速挺入,
耳边便响起张凤棠嗯嗯啊啊的声音。我又探头看下去,乔晓军在张凤棠身后不紧
不慢耸动,张凤棠双手撑着前面的台子,撅起肥臀,整个身体被乔晓军顶得一拱
一拱,嘎吱嘎吱,带动着整个房子也在晃。外面的天空烈阳渐斜,仓库里的两人
却战火正旺。乔晓军嗨呦嗨呦地喘着粗气,张凤棠哼哼唧唧得更有韵律,张狂而
又放浪。

  「好几天没沾了,今儿真舒爽。」张凤棠上气不接下气:「还是你的家伙事
儿好,又粗又烫。」

  乔晓军得意的说:「可不,我这大家伙,比那蔫吧拉叽的管事吧。」

  「有你这个谁还用他那玩意儿,别废话了,快点弄。」张凤棠又往后拱了拱
肥硕的大屁股,哼哼地说。

  乔晓军便加了把劲,死命的往前顶,啪啪作响。

  张凤棠也越发的欢畅,喃喃的说:「狗鸡巴儿越来越行了,时候也长。」

  「哥憋着呢,一次咋够。」

  「咱也没够呢……就想夹着你……」

  「夹呗,夹坏就没得弄了。」

  「就夹坏……夹死你……」话没说完,突然张凤棠大声的叫了起来:「来了
来了,使……劲使劲……对对对」张凤棠疯了似的抵住吧台,披头散发,大白屁
股左右晃着。一根粗长的黑家伙在两人之间泛着青光,快进快出,咕叽作响。

  不知过了多久,女人的呻吟变成长嚎。似承受不住胸前活蹦乱跳却山峰般的
硕乳,上身逐渐往下塌,只剩个白花花屁股仍高高撅着,被乔晓军死死地提住,
如老僧入定。乔晓军长吁口气,隔一会儿便顶一下,每顶一下张凤棠便撕心裂肺
的吼一嗓子,不知道是痛苦还是痛快。又过了许久,两人大呼小叫后一切就归于
平静,寂寥的库房只剩下粗重的男女喘息声。我突然发现,老二不知什么时候翘
挺挺、硬硬的硌在身下,脑袋却头痛欲裂,昏昏沉沉。正打算离开,却听到张凤
棠说:「跟我老妹也弄过这事儿?」

  乔晓军楞了一下,说:「可别瞎扯,张老师不是那人,她啥脾气你不知道?」

  「这二中也有你薅不住的?咋就瞅不出呢。」

  「以为咱啥人?凤棠啊,这多年了,你还是不了解哥。」

  「上次陆永平去学校堵你,不是为了张凤兰……嗯哼。」张凤棠楞了楞神,
半响才说。

  「谁知道他抽哪门子风,我和你的事儿他应该还不知道。再说,他弄大你肚
子的事儿,不是我爸当年帮他擦屁股,瘪犊子玩意早完蛋了。」

  「那……传言咋回事儿?」

  「他是在故意糟践张老师,坏她名声呗。」乔晓军一边擦汗,一边说:「上
次为灾区捐款的事儿,我们去教育局,同行的不止张老师,赵老师也去了不是。」

  「当心,你头不碍事儿吧?」张凤棠摸了摸乔晓军头上伤疤:「妈个屄的陆
永平,这王八蛋到底在弄啥?」张凤棠气呼呼地,扯着花旦嗓子说:「见天我穿
张凤兰同样式的内衣裤就来劲,不然磨叽半天起不来。哪天倒折腾个花来让老娘
瞅瞅,也算他那玩意能扛点事儿。」

  「和平的事,也是他整出来的?」乔晓军似觉出哪里不对劲,却说不出个所
以然:「他对张老师,真挺上心的。」语速很慢,也很轻。

  「可不。也不晓得我那妹子咋想地。」张凤棠脆生生地:「反正我早晚得跟
那王八蛋离。」

  「你也不帮帮张老师,那可是你亲妹……」

  「咋帮?我这妹子,打小自命清高。再说我爸妈年纪大了,也受不了这打击。」

  张凤棠突然叹了口气:「只可惜和平老弟,白瞎了一付好皮相。」

  太鸡巴扯了,我突然有种被世界愚弄的感觉。二中流传的女教师版本,自然
少不了各类恶劣意淫,包括我自己。记得那个阳光西斜的傍晚,我爬出仓库时一
点力气都没有,两条腿像是假的,身体软绵绵,似充满气的气球。

  同早上一样,陆永平还是不在家。不过这次他妈在。老太太瘦瘦高高,脸窄
窄的,说话却细声细气,老给人一种搭配失调的错觉。我进门时,她正带着个小
孩,应该是陆永平的侄子。看见我,她赶忙站起来,脸上绽开一朵花:「哟,林
林来了。」我说来了。我打了几句哈哈就没话说了。我甚至不知道该怎么称呼她。

  小表弟在一旁跟人干四角。许久,我说:「我姐呢?不说十一回来的吗?」

  老太太说:「没有,部队临时有事儿,给召回去了。这都快一年了,连个人
影儿都没见着。」

  我说:「哦。」我想说「我也挺想她的」,又觉得这样说未免有抄袭电视剧
的嫌疑,就生生打住了。「那——」我环顾了下四周,茂盛的葡萄藤依旧遮天蔽
日,「那我走了。」

  老太太又起身:「就在这儿玩呗,好不容易来一次。我这儿脱不开身,宏峰,
给你哥拿水果!」

  陆宏峰吸了吸鼻涕,愣了愣,才朝屋里奔去。我赶忙撤了出来。

  陆永平在家排行老大,下面有两弟两妹。据姥爷说,他父亲去得早,他母亲
又担不上事,陆永平不得不早早辍学,给家里挣工分。有次大雪纷飞,家里没了
煤,十四岁的陆永平拉着一板车煤跑了二三十里地。这一来回就是一天一夜,路
上除了窝窝头和冷水,便是大地苍茫和北风呼啸。「这娃得受多大苦啊。」姥爷
说着叹了口气。这事母亲也讲过,不过已经变成了纯粹的励志小故事。

  总之,陆永平就是长兄为父的绝佳典范,他父亲过世时最小的妹妹才刚断奶。

  当然这类事我一向不放在眼里,总觉得难脱编出来教训小孩的嫌疑。

  刚蹬上车,就在胡同口碰上了张凤棠。她骑着小踏板,从遮阳帽到纱巾,把
自己裹得像个阿拉伯酋长。以至于当她停车鸣笛时,我都没反应过来。她问我干
啥去。我说回家。她说这么急啊。我说哦。她说好不容易来一次,就回来嘛。神
使鬼差地,我就跟她回了家。

  看张凤棠进来,她婆婆说:「回来了。」张凤棠嗯了一声,又似乎没有,反
正她一溜烟就骑了进去。她婆婆抱着小孩起身,一边颠着,一边学着小孩的口吻:
「小毛孩,回家咯。」经过门口时她对我点了点头:「林林你玩儿,我到那院一
趟,孩儿他妈也该回来了。」

  等张凤棠停好车出来,院子里就只剩下我一个人了。

  在张凤棠招呼下,我进了客厅。陆宏峰手里攥着个苹果,看见我就递了过来。

  「小宏峰真是懂事儿了,」张凤棠摸摸他的头,转瞬声调却提升了八度:
「鼻涕擤干净去!说过你多少次!吸溜来吸溜去,恶心不恶心!」评剧世家的孩
子难免要受些训练,据母亲说张凤棠早年还跟过几年戏班子。她天生高亮的嗓音
在跌宕起伏间像只穿梭云间的鹞子。不等她扬起巴掌,陆宏峰哧溜一下就没了影。

  「林林真是稀客啊。」张凤棠摘掉墨镜。

  「我姐不是回来了吗?」

  「哪那么容易,部队有事儿。」

  「哦。挺想她的。」

  「哟,你嘴真甜,以前咋看不出来?」

  我没话说了,就咬了口苹果。张凤棠卸下阿拉伯人的装备,再现清凉本色。

  「坐啊。」她说。

  犹豫了下,我还是缓缓坐下,腿绷得笔直:「我姨夫呢?」

  「我说啥来着,还真是跟你姨夫亲呀。」张凤棠翘起二郎腿,绸裤的黑褶子
像朵陡然盛开的花。

  我又猛啃两口,强压下把苹果扔她脸上的冲动。

  张凤棠却又继续:「谁知道他死哪儿去了。」她轻晃着腿,殷红的指甲透过
肉色短丝袜闪着模糊的光。突然,她身子倾向我,压低声音:「说不定上你家了
呢。」

  我腾地起身,却忍不住咧了咧嘴。

  张凤棠笑着问:「咋了?」

  居高临下地扫了眼那白生生的胸口,我把脸撇向窗外:「上个厕所。」

  那天张凤棠死活要留我吃饭。我百般推辞,她就拉长了脸。真是没有办法。

  几个凉菜,熬了点小米粥。陆宏峰人中通红,让我烦躁莫名。张凤棠问她的
手艺比起母亲来如何,我支吾了半晌。她就给了我一肘子,说:「到底是妈亲啊。」

  就在这时,院子里响起了脚步声。陆宏峰似要起身,张凤棠踢了他一脚。我
抬头瞥了眼日光灯,总觉得这灯光耀眼得有点夸张。随着那经典的脚步声渐渐逼
近,门帘撩起。

  张凤棠问:「哪儿去了你?」

  陆永平说:「管逑多。」

  张凤棠扫了我一眼:「你亲外甥问呢,我才懒得管你。」

  陆永平这才发现了我,不无惊讶:「小林来了啊,啥事儿?」

  我放下筷子,又拿了起来,转过身:「还以为我姐回来了呢。」

  陆永平瘫在沙发上,脖子上挂个绷带,左胳膊套在里面。我也不无惊讶,甚
至眼皮都跳了起来。没由来地,插在裤兜里捏住刀柄的手索索发抖。关于表姐,
陆永平重复了一遍他的家人对我说过的话,然后问:「你来这儿你妈知道不?」

  说着他就起身走向电话机。

  张凤棠冷笑两声:「看你姨夫多积极。」

  我忙说:「不用,我妈知道。」

  陆永平放下电话,说知道就好。张凤棠又笑起来,脸都红彤彤的。陆永平也
跟着呵呵两声,在饭桌上坐下:「咋,没我饭?」

  张凤棠板着脸:「谁知道你吃了没?」

  陆永平抬了抬胳膊:「拆鸡巴个石膏拆到现在,我哪来的功夫吃饭?」

  「哟,不知道的还以为你多大功臣呢。」陆永平不搭茬,操起筷子夹了块黄
瓜,嘎嘣脆响中环顾了下四周:「小宏峰呢?」

  我忍不住问陆永平胳膊咋回事。张凤棠柳眉都挑了起来:「你不知道?」我
摇了摇头。她就笑了起来,足足有半分钟。在陆永平连「嘿」几次后她才止住笑:
「你姨夫多厉害,打个架从人家里撵到……」

  陆永平突然起身,张凤棠顿时闭了嘴,又深呼了口气:「坐下,我给你盛粥
去。」

  张凤棠一走,气氛有些冷清。我感到手软绵绵的,像抹了滑石粉,筷子都有
点握不紧。接连夹掉两次菜后,陆永平问我怎么了。我埋头喝粥,没吭声。他说:
「这就对了,以后没事儿多往家里跑跑。亲戚孩子这么多,姨夫最服的还不就是
你。」说完他哈哈大笑起来。

  我抬头又瞥了眼日光灯,它确实有些耀眼了。后来陆永平开了瓶白酒,我也
喝了罐啤酒。只觉得头顶耀眼的光惨白得如同定格的闪光灯,而这记忆的一帧也
像被谁偷偷扯出爆了光。

  可能是收拾碗筷时,也可能是饭后闲聊,在抱怨我们喝酒后,张凤棠说:
「看你姨夫,现在多干净,赶上在羊毛衫厂那会儿了。呲牙让你亲外甥瞅瞅。」

  陆永平刷地红了脸——当然也可能是酒精作用,脸本来就是红的——却又笑
了笑:「你姨废话忒多,也不知道是哪儿痒痒了。」

  张凤棠说:「咋,又想借酒发疯,来啊。」

  陆永平点上一支烟:「当孩子面儿不跟你一般见识。」

  张凤棠哼道:「瞧你德性,你那点事儿我只是懒得说。」

  陆永平咚的一拍桌子,却又压下声音:「你自己干净?」

  或许打了个招呼——当然,也可能没有——我站起来就往门外走。陆永平说:
「急个屁,再玩会儿呗。宏峰?小屄蛋子儿跑哪儿去啦?」

  张凤棠像挺机关枪:「你鸡巴嘴不能干净点,妈个屄的。」

  陆永平摇摇头:「不跟你一般见识。」完了又拉住我:「姨夫送你。」我说
有骑车。张凤棠冷笑:「看你姨夫,真跟亲儿子似的,多积极。」陆永平没吭声。

  我回头的一瞬间,他似乎伸手点了点张凤棠。刚出去,屋里就炸开了锅。陆
永平说:「早知道上次阉了乔晓军,给鸡巴塞你屄嘴里,看你还逼逼不逼逼?」
张凤棠尖叫着,骂陆永平混蛋。一阵噼里啪啦、鬼哭狼嚎。我推上车就往门外走。
蹬上车的一刹那,张凤棠似乎还在呜咽:「你找其他女人老娘管过你没?」

  在胡同口我见到了陆宏峰。他在路灯下干着四角,孤零零的。我在旁边看了
会儿,最后说:「宏峰,我走了。」他嗯了一声,头都没抬。

  回到家里母亲已静候多时,问我去哪儿了。我应付过去。她抱怨说钥匙也没
带,幸亏隔壁院有人。我置若罔闻地进了厕所,掏出弹簧刀时大腿钻心地痛。至
今我记得在橘黄色的灯光下,那戳出寸许的刀锋如一片薄冰,隐隐透着丝血腥味,
却给人一种绵软的错觉。

     ***    ***    ***    ***

  电影一开场我就猛找一通,硬是不见王伟超。由于男女分坐,忽明忽暗中更
是连邴婕的影儿都瞅不着。问了下三班的几个呆逼,他们都不知情。事实上能在
前仰后合中对我摇摇头就已经够难为他们了。幕布扯在墙上,起风时电影中的人
物就跟害了羊癫疯一样抖个不停。各色声音从空洞的音箱中飘出,再越发空洞地
扩散至校园上空。遇到低音时,就像老天爷在打雷。然而,所有人都那样兴高采
烈。大概自小学三年级起,学校就开始定期放映露天电影。这个传统一直延续到
了中学时代。印象中除了少数几部儿童题材,大都是些香港武侠片,像邵氏啦、
胡金铨啦、徐克啦。偶尔一闪而过的暧昧镜头总能让下面黑压压的脑袋轰然大笑。

  我最喜欢的自然是《新龙门客栈》,其次当属《大话西游》。那个国庆节过
后的周四晚上放的就是《月光宝盒》。在至尊宝被火烧鸡鸡引起的全场哄笑中,
我悄悄退了场。

  初中部教学区万籁俱静,操场上的喧闹模糊而圆润,像是来自地下的某种神
秘仪式。黑咕隆咚中偶有几扇窗溜出一线微光,给落叶松抹上了一盏金色塔顶。

  一种隐秘的委屈突然从心底升起,几乎下意识地,我隐去了脚步声。三班教
室黑灯瞎火。我踏上走廊,正犹豫着要不要过去一趟,才惊觉身旁的楼梯口有人。
这让我险些叫出声来,对方似乎也吓得不轻。然而我立马发现那是两个人。他们
原本抱在一起,此时迅速分开,每人手里还提着一条板凳。我吸了吸鼻子,就放
了个响屁。的确是响屁,在这样的秋夜脆生生的,有点吓人。

  「严林?」王伟超的声音一如既往,但那丝颤抖逃不出我的耳朵。邴婕一动
不动。我也一动不动。我竟然毫不惊讶。「你个逼放屁了?」他笑着朝我走来。

  模糊的黑暗中我飞起一脚。王伟超连退几步,踉跄倒地,却连声像样的惨叫
都没有发出。简直不可理喻。刚要蹿上去,邴婕拦住了我,确切说是死死抱住了
我,她带着哭腔:「不是这样的,严林。」这和傻逼言情剧一模一样的情节令我
作呕。

  而那窜入鼻间的清香、拂人脸庞的柔丝更是让我恶心。摆脱开邴婕我只用了
俩字——「婊子」。她后退两步,靠着墙,已经哭出声来。

  王伟超说:「你他妈再骂一句试试?」

  我一字一顿,对着那个瑟瑟发抖的身影:「婊子。」

  回家路上母亲一言不发,连往常聒噪不已的青蛙都销声匿迹。只有身下的破
车尚在兀自呻吟,让我愈加怨愤难当。母亲进来时,我们已经在政教处站了一个
多小时。指针滴答滴答地爬过心坎,我脊梁挺得笔直,余光却始终摆脱不了身旁
的王伟超。我总忍不住跳将起来,再抡他几拳。

  母亲如一缕清风,携来一片微凉的夜空。她和执勤老师说了几句,便朝我们
走来。先是看了看王伟超——她甚至摸了摸他的脸,细声叮嘱一番,就让他走了。

  然后她转向我,就那么盯着,也不说话。我低着头,一颗心在聚焦的窒息中
似要炸开。好在执勤老师上前劝说,母亲方就此作罢。她瞥了我一眼,转身就走。
她在前,我在后。她脚步似飞,我也只能亦步亦趋。直到后来骑上车,驶上环城
路,两人都没说一句话。在村西桥上,母亲兀地停了下来,干裂的嗓音蔓延至整
个夜空:「打什么架?啊?打什么架?真是越长越出息了你!」我僵硬地倚在桥
头,摩挲着石狮子,肿胀的目光飘忽不定。月亮趴在水面上,瘦得令人惊讶,简
直像一弯挂肉的铁钩。我不由多瞧了两眼。当一缕风拂过,水面荡起破碎的波纹
时,那弯铁钩便死死勾住心底,微漾间竟有一种快意扩散开来。良久母亲重又骑
上车,我缓缓跟了上去。

  到家洗漱完毕,刚要进自己房间,母亲叫住了我。至今我记得灯光下那微颤
的睫毛和浓郁的煮鸡蛋香味。我抬起眼皮,她就说:「看什么看,还有脸了?」

  我垂下眼皮,她又说:「低什么头,认罪伏法呢?」

  按摩完毕,母亲就出了厨房。她边走边说:「切了点土豆片,自己敷上。」

     ***    ***    ***    ***

  可喜可贺,和王伟超干架后没几天,我就迎来了第二架。虽然从小身体素质
好,但我很少与人冲突。然而那天,请原谅——我从未见过那么亮的光头,又淌
着汗水,与太阳遥相呼应,晃得人头晕眼花。于是我就推了他一把。我想告诉他
即便是高中生,也不应该剃这样的光头。他貌似并不同意我的看法,不仅反推回
来,还指着我说:「肏你妈屄!婊子养的。」于是我来了两拳,又跺了两脚。他
就趴到了地上。时值晌午,篮球场像块盖玻片,不远处的食堂人声鼎沸。我刚想
招呼大家继续走,脑后就盖来一板砖。于是我就不知东南西北了。

  在医务室紧急处理一下,我被送到了校外诊所。刚缝完针母亲就赶来了。她
发丝轻垂,汗如雨下,砸到我身上简直振聋发聩。在我茫然的目光中,她使劲捏
着我的手叫着「林林」。实在太过使劲,我只好答应了一声。她总算松了口气。

  据说板砖最容易把人搞成脑震荡,而后者的一种临床表现就是痴呆。接下来
就是输液,我斜靠在床上,感觉一个脑袋有两个大。情不自禁地,我就想到了被
人开瓢的地中海。进而我想到,老天爷貌似搞错了,要说开瓢,再没有比那个光
头更合适的了。

  母亲咨询过医生后就平静了许多,虽然还捏着我的手,但她说:「好了再跟
你算账。」说这话时她手心都是汗,丰满的胸部把衬衣撑开一条缝,似有股热气
从中溢出,持续地冲击着我的脑门。我赶紧闭上了眼。在气态的酒精海洋中,伤
口随着母亲的脉搏轻轻跳动。后来就不跳了。再后来伤口又跳了起来,隐隐作痛。

  我睁开眼时发现下体直撅撅的。输液室的门轻掩。也不知哪来的风,窗帘四
下飞舞。母亲就坐在窗外,与陈老师闲聊着,声音轻柔却清晰。起初她们说着工
资待遇,后来就谈到了地中海。陈老师像是憋不住笑:「乔晓军回来啦!戴了顶
帽子,但那个头似乎大了一圈儿。」母亲呸了她一声。陈老师说:「真的,照这
个头的规模,地中海这个词儿怕是不够气派了以后。」说着两人吃吃地笑了起来。

  我刚要喊母亲换药,陈老师压低声音:「哎,你说你姐夫下手挺黑的嗨,给
人揍成那样。以前我还觉得乔晓军除了有点秃,还勉强能看,现在咋瞅咋猥琐。」

  母亲拍拍陈老师肩膀:「噢,妹妹果然品味独特。」

  两人又是吃吃地笑。透过玻璃我能看到母亲低着头,脑后乌亮的发髻都一颤
一颤的。也不知过了多久,笑声总算停了下来。

  陈老师攀上母亲肩头,声音更低了:「……我品味?咦,我看你姐夫那秃瓢
儿小眼放着精光,不会在打你主意吧?」

  「说啥呢,你个死婆娘。」两人扭在一起。

  「换药!」我梗着脖子朝外面喊了一嗓子。也许是用力过猛,轰隆一声响,
脑袋似要炸裂。

  那个傍晚我坐在自行车后座上闷声不吭。母亲则不时回头甩出只言片语。她
说:「你小舅妈下午来过了,还有赵老师,你瞧赵老师对你多好,别老跟人过不
去。」她说:「你饿不饿,想吃点啥?」她说:「有些帐等好了再给你算,趁还
能乐呵偷着乐呵去吧。」

  然而晚饭时,神使鬼差地,我就提到了地中海。我说:「听说乔晓军也给人
开了瓢,他脑袋不知好了没?」

  母亲正给我盛着鱼汤,眼都没抬:「你知道的倒挺多。」

  我敲着筷子:「这谁不知道啊,荤段子满天飞,早传开了都。」

  母亲把鱼汤递给我,没有说话。等她给自己盛好汤坐下来时,终于开口了:
「有些事儿本想过段时间再说,瞧这情形还是趁这当儿掰清楚得了。都这时候了,
严林你就一门心思放到书本上,别老钻那些乱七八糟的。」

  我抬起头:「啥乱七八糟的?」

  母亲说:「你自己清楚。」

  我一字一顿:「我不清楚。」

  母亲放下勺子:「现在不是谈恋爱的时候,清楚了吧?」我看了她一眼,低
头不再吭声。而母亲还在继续:「不止一个老师提醒过我了。还有上次跟王伟超
打架,也是因为这个吧?」

  「你烦不烦,我不是小孩子了,别以为我啥都不知道。」稍显稚嫩的嗓音没
有想像中的愤怒,只剩下荒凉和忧伤,也许还有憋屈。

  「行啊,那你说你都知道啥?」母亲诧异地望着我。

  「害我爸那王八犊子我饶不了他。」说完,我埋头把鱼汤喝得一干二净。饭
桌上静悄悄的,只有我的头在呼呼膨胀。母亲面无表情,愣在那里下意识地伸手
接碗时,我说:「我自己有手。」然而费力地晃了晃脑袋,它已经有两层楼那么
高。

     ***    ***    ***    ***

  再见陆永平是两个星期后。记得那天陆永平进来时,我正在吃糖油煎饼。我
真是饿坏了,一口下去就是小半个。随着那油炸的甜蜜滚入胃里,我总算抓住了
点什么。陆永平倚着门,左胳膊依然套着个绷带,黑幽幽的影子斜戳在墙上。他
连咳了好几声,像是要在村民大会上发言。遗憾的是什么都没说出来。直到我端
起搪瓷缸,陆永平才开口。他笑着说:「走,外边儿去啊,姨夫请客。」

  我捏起一个油煎,咬上一口,才慢吞吞地泡了两袋方便面。那是本地产的清
真面,当时刚流行酱包,吃起来挺新鲜。搪瓷缸我也记忆犹新,屎黄色,侧身印
着小熊猫吃竹笋,手柄处有一行红字:教师节快乐!

  我扭过脸,盯着陆永平。他穿着一条长裤,上身一件衬衣,扣子崩落两颗,
露出黑毛环绕的肚脐像个山野洞窟。我想对他说「滚蛋」,但随食物残渣喷射而
出的却是「呱呱」。其实也不是「呱呱」,更像一个闷屁或者脖颈折断的声音。

  我只好加快咀嚼,又重复了一遍。这次效果好多了。陆永平笑了笑,张张嘴,
却没有发出声音。衬着橘黄色的木门,他肥脸通红,油光闪闪,像是在烧红的铁
块上泼了一勺桐油。我扭身揭起搪瓷盖子,混着榨菜味的热气升腾而起。在惨白
的灯光下,我似乎听到了铁块上溅起的「呲呲」声。

  「你头咋回事儿?」陆永平笑眯眯的。我没搭理他,又捏起一个煎饼。「现
在不要紧了吧?」陆永平干笑着在我身旁矮凳上坐下。真的是矮凳,矮人,很矮,
相当矮,以至于他需要仰起脸来看我。于是他就仰起了脸:「泡面最好不要吃,
还有这油炸食品。特别是你这种情况。」他指了指脑袋:「对伤口不好。」

  我撇撇嘴,端起搪瓷缸,把剩下的面汤一饮而尽。味道不错,就是有点咸了。

  「学校的事儿你都知道了?你说你——哎,都是姨夫的错,姨夫不该把事闹
得那么大,让你妈不好做人,」陆永平摇摇头,一副痛心疾首的样子:「可以说
是,啊,百分之一百的责任,咋办随你说。」他上身挺得笔直,两手搭拢在膝上,
看起来像个憨厚的和尚。轻叹口气,他又继续道:「有啥委屈别憋着,你这样,
我和你妈都不好受。」

  一下子我像掉进了火炉里,不由腾地站起来,对着陆永平就是一脚。他两臂
前伸,晃了几晃,终究还是应声倒地。我居高临下地盯着他,却说不出一句话。

  爬满黑毛的大肚皮闪耀着奇怪的光,让人心里一阵麻痒。

  陆永平腆着肚子也不说话,半晌才夸张地哎呦一声,缓缓爬了起来。他边拍
屁股边嘟囔:「啥狗脾气,姨夫可没坏意思,你别老往歪处想。」

  他弯腰扶起凳子,又说:「姨夫保证这是最后一次,下不为例。」

  「快滚。」我脸红脖子粗,声音却低沉得像把矬子。

  「家家有本难念的经,」陆永平像是没有听见,兀自把矮凳往后挪了挪,重
又坐下:「小林啊,姨夫知道你妈在你心里份量重。」

  我脸上登时大火燎原,硬邦邦的目光在厨房环视一圈后定格到了门外。我觉
得自己应该说点什么,于是就张了张嘴。我说——我什么都说不出来。

  「这很正常,真的正常啊小林。谁没年轻过啊,青春期嘛,我像你这么大的
时候,那也是……」陆永平支吾半晌没了音。

  搪瓷缸滚烫,于是我又把它放回了桌上。

  银色的院子像张豆腐皮,被竹门帘切成条条细带。我瞅了一会儿,觉得眼都
要花了,只好坐了下来。我咬了口油煎。

  「小林?」

  我又咬了口油煎,胳膊支在桌楞上,总算踏实了点。

  「宏峰他奶奶那时候也是……啊,那叫一个俊,自然——不如凤兰,不如你
妈。但在我眼里,别看崽子一大溜了都,在我眼里……」陆永平磕磕巴巴,欲言
又止。我忍不住瞟了一眼。他低着头,秃顶的脑门亮晶晶的。「姨夫早早没了爹,
寡妇门前是非多嘛,你也知道。」他抬起头,正好撞上我的目光,就笑了笑。完
了又从兜里摸了支烟,拍拍我,要火机。我甩开他的手。他起身在灶上点着,喷
了两口烟,又指指我的脑袋。我愣愣地看着,一时有些恍惚。老实说,我无法想
象陆永平他妈年轻时怎么个俊俏法。「你委屈我知道,姨夫太能理解了。」他摆
摆手,转身走了出去。

  陆永平站在斜阳下,岔着腿,像被什么硬拽到那儿似的。不一会儿,他又走
了进来。「那会儿老五——」他在矮凳上坐下,扬扬脸,「就宏峰他小姑,还没
断奶,他奶奶就每天垂着个奶子在眼前晃。那会儿生活条件太差,家里又穷,姨
夫瘦得跟草鸡似的,整天就计较着一个事儿,就是,咋填饱肚子。白面馍都是弟
弟妹妹吃,我从没吃过。别说白面馍了,有窝窝头就不错了。所以说啊,你们现
在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陆永平笑了笑,跟刀割似的。我低头瞅着手里的半个
煎饼,突然就渴得要命。

  「这吃个奶也是事儿,老四三岁多了,看见妹妹吃,也要抢,不给吃就哭。

  他奶也没法子啊,熬不过就让他啜两口,这一啜老三又不乐意了。这屄蛋子
儿七八岁了都,我就上去揍他,不等巴掌落下他就哭,这一哭我妈也跟着哭。后
来她干脆往碗里挤两嘴,谁喝着就喝着。「陆永平叹口气,掐灭烟头,依旧垂着
脑袋。

  「有次我给公社割猪草回来,一眼就瞥到灶台上的奶。也就个碗底吧,但那
个香啊,满屋子都是那个味儿。我没忍住,端起碗就是咕咚一声,啊,完了又把
碗底舔得干干净净。他奶从里屋出来正好瞅见。」陆永平顿了顿,接着说:「我
哪还有脸啊,转身就跑了出去。这一跑就是老远,深更半夜才回了家。他奶倒跟
没事儿人一样,从没提过这茬。后来碗里的奶明显多了,我却再没碰过。」

  那天的空气海绵般饥渴,搞得人嗓子里直冒火。时不时地,我就要瞥一眼水
龙头。

  「其实也偷尝过两次,没敢多喝吧,宁肯最后倒掉。」陆永平笑笑,抹了把
脸。他声音明晃晃的,让我想起月下的梧桐叶子。「老三老四也就闹个古怪,后
来都不喝了。我看那个大奶子晃来晃去,说实话,这么多年,从小到大这么多年,
第一次心里发痒。痒到……痒到有时候晚上睡不着觉。唉,就这么有天晚上我偷
偷摸上他奶的床,去喝奶,她就假装不知道。我还自作聪明了好一阵。这事儿一
发不可收拾,直到有次她说,小平啊,你这样老五就不够了。我又羞又急,就说,
老臭包能喝,我为啥不能喝。他奶就不说话了。你想这奶能有多少,这么连着几
次,哪还有啊。老五吸不出奶,哇哇哭。他奶哭,我也哭。」说着陆永平撇过脸
——或许是盯着门外——半晌没吭声。

  周遭静得有点夸张,我只好轻咳了两声。陆永平却不为所动。在我犹豫着要
不要起身喝口水时,他终于把脸拿了回来。

  「后来,」他说,「后来……」语调一转,他突然拍拍我:「你还听不听?」

  我不置可否。

  「那——给姨夫倒点水去。」

  我觉得脑袋快要爆烈,手里的搪瓷缸晃动着,身体冷得无法动弹。

  陆永平手里已经捏了个油煎,自己倒了杯开水。就接在搪瓷缸里,很快泛起
一层油花。陆永平油煎下肚才开了口。他说:「真鸡巴烫。」

  「后来……后来……说到哪儿了?后来我忍了几天,心里又开始发痒。最后
还是摸他奶床上了,一个礼拜啜一次吧,有时候就干含着,也不吸。他奶再没提
过这茬。当然男女那点事儿我早懂了。老臭包到家里送白面我又不是没碰到过,
傻子都知道他图个啥。」说完他端起杯子抿了口,于是水汽就哈在他脑门上,使
后者愈加闪亮。我不由把搪瓷缸晃得更快了。

  陆永平却不再说话。他放下杯子,瞅瞅我。

  我撇开了头。水汽袅袅,裹着丝榨菜味,拂在脸上油乎乎的。我忍不住喝了
一口,烫得差点把搪瓷缸扔掉。有那么一刹那我觉得舌头都熟了。我不得不把它
吐出来,像狗那样哈着气。

  就在这时,陆永平的声音再次响起:「后来不知不觉就跟他奶奶有了那事儿。

  就是那事儿。很自然,我也不知道该咋说,她连反抗都没有。刚开始怕怀上,
提心吊胆,呵呵,后来计划生育搞下来,全村结扎,妈个屄的,连寡妇都没放过。

  这倒方便了我,几乎每天都要折腾,直到厂里送我去读夜校。「说这话时他
始终低着头,那张肥脸埋在阴影中,秃顶上的汗水汹涌得如同十月的大雨。我愣
了好一会儿,轻轻地把搪瓷缸放回桌上,却咚得一声巨响。缸里的热水跃出来,
溅在脸上,丝丝冰凉。

  好一阵没人说话。这不是个好现象。无论如何,总要有人说点什么。于是我
就张了张嘴,感到嗓子眼里卧了条蛇。陆永平扫了我一眼,又垂下了头。他说了
声唉。于是窗外就刮起了风,梧桐的沙沙低语也爬了进来。

  半晌,陆永平抬起头——他已经挺直腰杆,衔上了一支烟——死死盯着我。

  那样的目光我至今难忘,像水泥钉钻进墙里时边缘脱落的灰渣。他张张嘴,
又把烟夹到手里:「这事儿姨夫只给你说过,可不许乱说。」我不知道该说什么,
只好又拈起了一只油煎。

  「以前姨夫给你说的——」陆永平把烟衔到嘴里。

  「啥?」我飞快地鼓动腮帮子。

  他咬着过滤嘴,摸了摸口袋,再次把烟拿回手里:「想不想搞你妈?」他瓮
声瓮气的,肚子涌出一袭明亮的波浪,看起来无比柔软,让人忍不住想踹一脚。

  于是我就踹了一脚。我感到头发都竖了起来。陆永平倒地的动作和刚才并无
二致,让我产生一种莫名的熟悉感。但他轻蔑一笑便把我从错置的时空中揪了出
来:「你跟我差不多,就是没我的胆罢了。」我怒视着他,却总觉得渴的要命。


                第八章

  陆永平走后,那晚我躺在床上,窗外月色朦胧。握着青筋暴跳地老二,我像
只溺水的爬行动物,在一次次地撸动与战栗中,身体几乎虚脱。然而,当杏仁味
游荡在空气里溢满整个房间,湿漉漉的空虚瞬间把我淹没。恍惚中我徜徉在了母
亲柔软的怀里,又好像坐在她膝头,而那首「月亮牙儿,本姓张。骑着大马去烧
香,小马栓在梧桐树,大马栓在庙门上——」终于在耳畔响起。

  母亲穿了件碎花「的确良」白衬衫,柔软沁凉,当掺着槐花香的清风抚来,
衣角便飘动而起。一如八十年代初的绝大多数年轻女性,翻飞的衣角下毫无例外
是高挺的臀部,曲线毕露。那满是弹性的肉暖烘烘的,几乎要溢到我的脸上。脚
蹬子里是条白色短丝袜——母亲喜欢白袜子——在黑绒面平底鞋的衬托下,更是
白得耀眼。我爬上膝盖,用手指戳了戳母亲饱满膨胀的乳房。似要说些什么,却
一句话也无法表达。母亲冲我笑笑,张了张嘴,俨然什么声音也没有。随后她怡
然自若的掀起那件碎花「的确良」白衬衫,白色的「文胸」一拉,那颗枣红色的
乳头送到了我嘴里。急吼吼地我就吮吸着母亲左边乳头,小手又揪住了右乳。她
一脸爱怜地瞅瞅我,轻轻摩挲着我的头。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母亲水灵了许多,修长莹白的脖颈,脸颊的一抹红晕像
是天空的晚霞,宁静而辽远。我的头越来越沉,渐渐阖上了双眼。

     ***    ***    ***    ***

  奶奶是个忧伤的人。对她而言,如果整个九八年尚能有一件好事,大概就是
天上掉下个表亲戚。这样说,她老人家肯定会白我一眼:「亲戚就该多走动,来
往多自然就熟稔了,毕竟血浓于水嘛。」奶奶的表姨比她还要小几岁,刚从北京
回来。按她闺女的说法,这位表姨屁股还没坐稳就开始念叨她的外甥女,非要接
奶奶过去住几天不可。爷爷自然一块去。奶奶的这位远房表妹看起来四十出头,
印象中有点肥,硕大的屁股把套裙撑得都要裂开。她丈夫理所当然是个瘦猴,戴
个金丝边眼镜,文质彬彬。据母亲说此人曾是我们学校老师,还教过我地理。但
我死活想不起来。

  之后没几天,我记得头上都还没拆线,我们到平阳作中招应试能力测验。其
实也就是配合教育厅做个摸底,回报嘛,分给参与单位几个省重点高中免试指标。
与试人员丑名其曰「种子队」,囊括每班前十名,共八十人。原计划去三天,不
想临时有变,分成文理科分别测。第二天下午就让我们第一组先行打道回府了。

  大巴车上远远能看到邴婕,同去时一样,她会时不时地扫我一眼。我老假装
没看见。

  到学校将近四点半,老师嘱咐我们好好休息一晚,第二天要照常上课。我到
车棚取了车,就往家里蹿。出校门时邴婕站在垂柳下,我弓起背,快速掠过。

  家里大门紧锁。我刚要掏钥匙开门,却又停了下来。阳光猛烈得有点夸张,
把影子狠狠地按在铁门上。口歪眼斜,狼狈不堪。我盯着它怔了半晌,却再没勇
气去开那扇门。胡同里一片死寂,连只麻雀都没有。我把耳朵贴到门缝上,同样
一片死寂。良久,我还是走向那棵香椿树。花盆被码到了阳台一角,只剩光秃秃
的几把土。我一颗心要从嗓子眼里蹦出,却又暗骂自己神经病。我甚至连母亲有
没课都不知道。然而就在下一秒,当瞥见停在院子里的烂嘉陵时,一袭巨大的阴
影便迅猛地掠过大脑沟壑。缓缓走下楼梯,我腿都在发抖。阳光折在雨搭上,五
光十色,炫目得有些过分。这就是一九九八年的初秋傍晚,真是不可思议。

  把自己撂到床上,我辗转反侧。打开录音机,立马又关上。竖起耳朵,没有
动静。再打开,再关上,再去听。反复几次后,我腾地从床上弹起,大摇大摆地
走出了房间,去找水喝。然而,那阳光下逐渐拉长的黑影却蹑手蹑脚,滑稽可笑。
不到楼梯口,就听到了父母房间的说话声。

  「给我干嘛?滚开。」母亲声音冷冰冰的。

  「帮个忙,转交给你婆婆总行了吧?」

  「我不管。老实告诉你陆永平,以后少拿钱来恶心我。」

  「哪来那么多逑事儿!」

  随后母亲没了音。

  我不由自主地停了下来。玻璃上映着蓝天绿瓦,连前院的房子都倾斜着趴在
上面,像下一秒就要倒掉。窗帘半拉,母亲似乎侧卧着,陆永平就蹲在床边,突
兀得让人惊讶。

  「我叔现在是用钱大户,你也不容易不是?」

  「陆永平你啥意思?」

  「咳,哥说错话了,说错话了。我妹儿这犟劲儿真是天下无敌!」陆永平笑
呵呵的,一时没了声响。

  「切,贪赃枉法假公济私,谁也比不上你。」母亲声音紧绷绷的。

  「大队那点破烂玩意儿放哪儿不是放?养猪场不也干空着?我看你这人民教
师经济头脑还不如我婶。」

  「那是,谁也没你会算计啊。」

  「你说的对。」陆永平就那幺蹲着。握着母亲的胳膊肘,说:「妹儿啊妹儿,
你就成全哥一次吧。」

  母亲压低声音:「真你妈变态,给我松开。」她的脚踏在床上,咚的一声,
说不出的空洞。

  陆永平叹口气:「别看哥嘴碎,那都是瞎碎,真到正经事儿上,笨得他妈的
不如猪。凤兰啊,这辈子哥都认了,娶了你姐这个泼妇。哥有时真是……」他脑
袋越垂越低,终于抵住了床沿,大手却攥紧了母亲胳膊。

  「混蛋,你快给我放开,」母亲扬了扬下巴,头上似搭着条毛巾,「你家的
事儿咋也轮不到我来操心。」

  「哥给你说的都是真的,你以为我开玩笑?」陆永平猛地抬起头,声音提高
了八度:「那年哥第一次去你家,腊月二十四。大雪纷飞的,你在院子里压水,
穿着个花棉袄,小脸红嘟嘟的,俩麻花辫一甩一甩。咣地一下,哥就啥都不知道
了。」陆永平呼吸都急促起来,像个受气的小媳妇,连虎背熊腰都一抖一抖的。
我搞不懂他什幺意思。

  「关我屁事,放开。」母亲把脸撇过一边,毛巾让她的下巴显得越发小巧。
陆永平又蹲了一会儿,似乎等着母亲再说点什幺。遗憾的是她像睡着了一般,再
没任何动静。

  半晌,陆永平叹口气,撑着床沿站了起来。他长长地哼了一声,似是有火车
从身上驶过。完了转身坐到床上,低下了头。再没人说话。我听得见院子里的风
声,叮铃铃的,像真是镀了层银。也不知过了多久,陆永平轻咳一声,扭身摸上
母亲的大腿,叫了声凤兰。我从未听过那种声音,平滑而紧绷,就跟不是他发出
来的一样。瞬间我鸡皮疙瘩都掉了一地。

  「给我滚远点,」母亲似要挣扎着坐起来,「手拿开!」

  接着,陆永平像个大蛤蟆一样出现在我的视野中。他在床侧跪下,低着头,
像个忏悔的和尚。说不好为什么,当母亲整个出现在眼前时我大吃一惊。那份难
得的平静瞬间四分五裂。一朵巨大的白云在窗户上浮动,我脑袋里嗡嗡作响。母
亲衣扣被扯掉两颗,平静得如一潭死水,只有胸部尚在微微起伏。那簇簇秀发缠
绕着脸颊、脖颈、锁骨乃至乳房,也紧紧缠住了我的目光。陆永平伸手在母亲额
头轻抚了下,她立马扭过头,并猛踹了他一脚,冷冰冰地:「有病治病去!」

  陆永平「哎呀」一声,揉了揉腰,哀求道:「凤兰啊,不怕你笑话,哥这老
腰板真不行了。跟你姐办那事儿,只能拿她当妹儿你才能来点精神,哥这也遭罪
是不。」

  母亲两手似无法动弹,像是没有听见。

  陆永平猛地起身,顺着脖颈去亲吻那轻扬着的脸颊。

  母亲撇头躲过去:「你松不松开?」

  「真是怕了你,」半晌,陆永平叹了口气:「就当帮哥一次,了了这个心愿
吧。」这时座钟响了,一连敲了五下。缓慢,低沉,悠长。待余音消散,母亲说:
「我脾气不好,你别惹毛了我。」屋里静得可怕,仿佛有一枚枚铁钉从她口中激
射而出,在凝固的空气中穿梭而过。我这才想起自己是来喝水的。

  许久,陆永平说:「好好好。」他声音硬邦邦的,像腰间别了根棍子,却不
见动静。

  母亲说:「快点松开,我还要吃饭。」

  陆永平只是笑笑,仰头蹲在床沿。兀地,他说:「乔秃头没再操蛋吧。」

  「少给我胡言乱语,陆永平,」母亲声音清脆,冷如冰锥,「别以为大家都
像你一样龌龊。」

  陆永平没说话,而是一把抱住母亲大腿,嘴里发出一种莫名其妙的呢喃。像
是和尚念经,又像是婴儿撒娇。母亲似是急了,双腿舞动,踢在床板上「咚咚」
作响。

  猝不及防下,陆永平向后跌坐于地。这才抬起头:「又咋了嘛?」

  「真你妈有病!」停了一会,母亲说道:「养猪场明天就给我腾出来,听到
没?」

  陆永平爬起来拍拍屁股,靠近床沿,就去扯母亲衣裤:「你又瞎想,林林只
是敏感,不想跟我这姨夫有啥牵连罢了。」

  「滚开。」母亲低吼道:「林林要出了事儿,我绝不放过你。」

  「哎呀——」陆永平像是被人捅了一刀,「我刚去过猪场,啥也没动。」他
坐直身体,又扭扭腰咕嘟了句:「再说,也没啥好动的。」

  「陆永平!」紧接着,又是床板踢响的声音,还有母亲声嘶力竭的惊呼,似
一枚枚重锤,猛烈撞击着我的心脏。那个永生难忘的傍晚,我像口闷钟,跌跌撞
撞地冲向了自己房间。我清楚地记得在那个十月的空气里,竟弥漫着一股焚烧麦
秆的味道。我砰地关上门——太过用力,连整座房子都在震动。

  心急火燎地一阵翻箱倒柜,我终于在床铺下摸到那把弹簧刀。它竟裹在一条
内裤里。我小心取出,凑到鼻尖嗅了嗅。冰冷依旧,却挥发出一股浓烈的骚味。
这无疑令人尴尬而恼火,但我还是别无选择地弹出了刀刃。锵的一声,屋里一片
亮堂。那瞬间射出的白光如一道暴戾的闪电,又似一缕清爽的晚风。月光清凉如
水,在地上浇出半扇纱窗。我早已大汗淋漓,之后,肚子就叫了起来。喉咙里更
是一片灼热,连脑后的伤口都在隐隐跳动。我从床上跃起,攥紧刀柄。除了梧桐
偶尔的沙沙低语,院子里没有任何响动。

  然而,刚开门我就看到了陆永平。他站在院子里,眼巴巴地望着我。那毛茸
茸的大肚子像个发光的葫芦,反射着一种隐秘的丛林力量。其时他两臂下垂,上
身前倾,脖子梗得老长,宛若一只扑了银粉的猩猩。我眼皮一下就跳了起来。至
今我记得那张脸——如同被月亮倾倒了一层火山灰,朦胧中只有一双小眼兀自闪
烁着。唯一有自主意识的大概就是微张的嘴巴,翕动着几个毫不连贯的拟声词。
我心里立马擂起鼓来,连掌心都一阵麻痒,脚步却没有任何停顿。从他身边经过
时,我感觉陆永平是尊雕塑。所有房间都黑灯瞎火,院子里银白一片,像老天爷
摁下的一张白板。没有母亲的动静。我径直进了厨房。开了灯我便对着水管猛灌
一通。橱柜里放着多半盆糖油煎饼,应该是下午刚炸的。母亲很少搞这些油炸食
品,总说不健康。不过多亏了奶奶,从小到大这玩意儿我也没少吃。前两天她老
人家打电话来,我扯两句就要挂,她说让你妈炸点煎饼,可别忘了上供。多么奇
怪,即便如此忧伤,奶奶还是相信老天爷。

  至今我不再吃糖油煎饼。该不良习惯一度让陈瑶十分惊讶,她无法容忍我对
家乡特产这种「不近人情的否定」。软硬兼施均未奏效后,她断定我「这种男的」
靠不住。她摇头晃脑道:「试问,你怎敢奢望一个背叛家乡土特的人有一天不会
背叛你呢?」说这话时,她娇嫩的乳房正绽放在大学城宾馆廉价而局促的空气中。
我没有回答她,而是冲向了卫生间。当油腻的糖糊从口中喷薄而出时,外面响起
肆意的大笑。

  我忘了那晚陆永平在院子站了多久。只记得在我狼吞虎咽时,右侧墙上老有
个巨大黑影在轻轻摇曳。他或许连屁都没放一个,又或许发出过几个拟声词,再
不就絮叨了些无关紧要的鸡毛蒜皮。而我,只是埋头苦干。我太饿了,我急需能
量和氧气。大汗涔涔中,褐色糖浆顺嘴而下,甚至淌到手上,再滴落缸里。我把
手指都吮得干干净净。等我吐着舌头从搪瓷缸上抬起头,陆永平就进来了。

  说不好为什幺,当这个大肚皮再次暴露在灯光下时,我多少有些惊讶。我老
觉得屋里有两个陆永平,以至于不得不扭头确认了一番。这次他走到我身边才停
下来,单手撑墙,摆出一副西部牛仔的姿势,兴许还笑了笑。然而这些并不是重
点,重点是,我发现他居然穿着父亲的凉拖。于是我蹿上去,一脚把他踹翻在地,
居高临下掐住了他的脖子,嘶吼着:「妈个屄的,谁让你动我家的东西!」搞不
懂自己是说养猪场还是拖鞋,抑或母亲。我只觉得满手油腻,恍若握着一条狡猾
的巨蟒。呲溜我就拽出兜里的弹簧刀,刀尖随着半只油煎,顺着颈脖划过白色衣
领,落到肥腻的大肚皮上后,猛地戳了进去。陆永平脸更红了,却笑得越发灿烂。
我就又捅了一刀,也不知道扎哪了,当腥稠的液体刹那间飙洒而出时,湿漉漉地
像朵艳丽的花。于是那道携裹着糖浆的气流,就直冲脑门,堵在了嗓子眼。我松
开手,一屁股跌回椅子上,大口喘气。我感到浑身黏糊糊的,像是被浇上了一层
沥青。不远街口就有个卤肉作坊,幼年时我老爱看人给猪拔毛。伴着皮开肉绽的
爽快,猪的灵魂像是得到了一次洗礼。那晚月光亮得吓人。我坐在院子里,满手
血污捏着半只油煎,不时扬起脖子啜上一口,空气中似浮动着股多肉植物的气息。

  陆永平倒地后,好半晌,我才终于想起了母亲。父母卧室亮起橘色的床头灯,
透过窗帘的部分变成了粉红色,像一张一阖的昆虫复眼。偶尔一袭阴影戳上窗帘,
我心里的快意决绝越发苍凉。月光浇在树上,激起一缕清凉的风,连梧桐的影子
都流动起来。除此以外,天地之间再没任何声响。陆永平没再起来,但还在哆嗦,
若有若无地:「你知道姨夫……那次,跑到哪儿?」我没搭茬,也不再看他。
「平河大坝上。那天也是……大月亮,我在坝上躺……躺了好久。」陆永平身体
里的血不断渗出,他又指了指月亮,似乎还想说点什么。就在这时,卧室传来母
亲的声音。起先很朦胧,突然变得尖利,然后她急吼吼地叫了声「陆永平」。声
音很快低下来,却如同脚下的影子一样清晰。我心里咯噔一下,月光似乎更亮了。

  靠近客厅,或许喝了太多水,我像只癫狂的气球,走起路来咣当作响。这让
我莫名羞愧,一瞬间连膀胱都要炸裂。我转身又溜出客厅,不到凤仙花丛就急不
可耐地掏出了老二。随着那道万有引力之虹奔腾而出,裤裆里发酵多时的杏仁味
也一并弥漫至月下。我嘴里叼着油煎,喉咙里忍不住咕咚一声。那泡尿实在太长
了,长到我突然觉得头顶的月亮是老天爷的监视器,搞得自己都不好意思再尿下
去了。

  转过身时,父母卧室响起散乱的噪音,像是老鼠爬过,又似指甲磨蹭在水泥
地上。母亲不时轻呼一声「陆永平」,清晰却又朦胧。我又扭头扫了一眼月亮—
—毫无疑问,有生以来,我从未见过那么大的月亮。很快,噪音消失不见,母亲
轻声说:「林林?」真的很轻,轻得如同一根银针,直刺而来。我不由一个趔趄,
仿佛刚从梦中惊醒,又像一个濒死之人浮出水面。深吸口气,我捏捏油煎,慢慢
靠近卧室门口。首先看到的当然是门后的那幅挂历,却挡住了我的大部分视线。
我只好偏了偏脑袋。然后我就看到了一只乳房,圆润饱满,被橘色灯光抹了层蛋
清后又平摊在初秋的空气中。顶端的深色突起拉出一条夜的波纹,再悄悄蔓延至
肋下。小腹平坦而温暖,偶尔滑过几片斑驳的光影。母亲平躺着,两腿伸得笔直,
凉被斜搭在身上,却不能阻止那抹黑亮从阴影里肆溢而出。霎那间,一眼熟悉的
暗泉开始在心间跳跃,我不由屏住了呼吸。

  母亲的声音波澜不惊。伴着几丝吱咛,她又冷冰冰地补充一句:「快给我放
开。」说这话时,她一条腿蜷缩起来,另一条甚至离开床面凭空蹬了蹬。那么近,
脚趾纠结起又舒展开,在我心里涌出一朵热辣辣的水花。顺着大腿往上,掠过轻
抖着的胸脯,我一眼就看到了母亲的腋窝。稀疏的毛发卷曲而细长,隐隐分泌着
一丝委屈和不安。也就是此时,我才发现母亲两臂伸在脑后,被一条皮带缚在床
头栏杆上。那个木雕栏杆我记忆犹新,黄白相间,两侧飞舞着硕大的喜字,中间
盛开着几朵镂空的什么花。母亲的手腕暴露在阴影中,洁白得刺目。虽然早有准
备,我还是大吃一惊。刹那间连灯光都硬了几分。而等我看到母亲眼前蒙着一条
长毛巾时,一坨巨大的铅坠开始在胃里缓缓下沉。瞥了眼昏黄的床头灯,我感到
膀胱再次膨胀起来。接下来的事儿像是幻灯片。母亲似乎要挣扎着坐起来,橘色
的光笼罩着白嫩的臂膀和温润的脸颊。她轻咬嘴唇,像条翻塘的白鱼,乳房必然
会抖动,小腹也会起褶子,长腿会在扑腾中抖开凉被。于是沉闷的咚咚声中,凉
被顺着床沿徐徐滑落。

  我捏着油煎,慢慢走进父母卧室,像拍电影,我不大受得了这个,于是半蹲
在床头,用那只干净的手掌轻抚着母亲的胳膊。好一会儿,母亲总算安静下来,
无声地喘息着。她两腿蜷缩,胯间大开。于是我看到了那抹在脑海中浮现过无数
次的软肉。茂密的森林下,肥厚的两片肉唇紧夹着偏向一侧,隐隐迸发出一道灰
蒙蒙的亮光。瞬间,橘色的空气都在颤动。我情不自禁地把目光转向客厅,再顺
着门缝溜进院子。除了模糊的一缕银色及躺在地上的陆永平,那里一无所有。但
我还是瞥了好几眼,仿佛真有什么人会突然从那儿蹦出来似的。我咬了口油煎,
又赶紧扔掉,就那么蹲着,揪开母亲脸上的毛巾。

  我听得见院子里的风声,叮铃铃的,像真是镀了层银。母亲微眯的凤眼瞬间
睁开时,雾蒙蒙的眸子里是惊喜、还是慌乱,我也说不清。她就那么定定望着我,
一句话也不说。许久,母亲脸色才从呆滞变成苍白,她想伸出手抓住点什么,丰
腴地身子略微朝上倾斜。我握住她的胳膊,感到冰冷透凉,就像是被冻住似的。
这景象让人无比的生气和愤怒,却尤其的滑稽。屋外月光如洗,晚风把窗户弄得
沙沙作响。虽进初秋,天气仍然炎热无比,但母亲浑身却在发抖。嘴唇哆嗦,半
晌才沙哑地吐了两个字:「林林。」那声音听上去都不像是她的了。母亲两腿处
阴毛苍苍,依稀能看见那抹赭红色,看出它的娇媚。然而,我握着的手掌放松下
来,却已把母亲的胳膊攥出个红圈。「疼,给妈松开。」母亲扬了扬下巴。两腿
交叉,一动不动,只有小腹尚在轻轻起伏。我则痴迷地盯着自己的脚——或许吧,
谁知道呢,嘴里的咀嚼也只好停下来。也不知过了多久,我摸上母亲身体,攥住
了她的左乳。于是它就呈现出各种形状。母亲啧了一声,却没有动作。我就俯下
身去,滑过小腹,含住了另一只乳房。母亲又啧了一声,摆正脸,说:「干嘛呢
你?」我没有回答,而是索性一手一只,揉搓几下后,挤到一起,快速抖动起来。
那两抹嫣红像是白浪中凋零的花。母亲咬咬嘴唇,说:「行了你。」她的声音就
像被巨浪卷过。

  我总算停了下来,像老牛般喘了口气,又叫了声「妈!」便把大嘴压了下去。
一时屋里「吧砸」肆起,并隐隐伴着一种小孩撒娇似的哼唧。拖鞋掉在地上,啪
地脆响,在寂静的夜晚夸张得离谱。母亲终于哼了一声。她张张嘴,却没说什么,
而是把脸撇向了一旁。那对抵在床尾的脚神经质地跳了跳,脚趾都纠结起来。我
伏在母亲身上。在脖颈处拱了一会儿,一路向下,最后分开大白腿,埋首胯间。
整个过程母亲一声不响,这下却泄出丝低吟,紧接着是一道低沉的咆哮:「发什
么疯你严林。」一时间地动山摇。灯光把她的影子飞快地砸了过来。一种说不出
的恐惧油然而升,再被巨大的心跳声碾至四面八方。我扫了眼面前的莹白胴体,
简直喘不上气来。

  我试图静下心来,鼻子在肉唇间嗅了几下。混合杏仁味的碱性气体扑鼻而来,
让我嗓子眼直发痒,像被猛然抛入了空旷的沙漠,连伤口都在粗砺的烦躁中跳跃
起来。老实说,这种画面我只在毛片中见过。此时此刻,那股令人血脉贲张的浓
郁腥臊味,就算有刀搁脖子上,也无法让我于痴迷中停顿下来。母亲扬了扬下巴,
饱满的双唇轻颤几下,后来就没了音。在一片光怪陆离中,经过漫长而无声地舔
舐后,再吞咽下去。说不好为什么,这甚至让我获得了一种仪式感。类似童年时
无数个奇妙的夜晚,我偷偷起床,盘腿打坐,以期某种并不存在的功力日益精进。

  然而我现在无疑具有了一种我无法否认的功力——谁也无法否认。我像头拱
白菜的猪,让母亲先是咬紧嘴唇,后又发出一阵嗬嗬的哈气声。那种破碎而浓重
的声音我至今难忘,像是在坎坷小路上崎岖而行,于颠簸的惊讶中浮起一池愉悦
的涟漪。还有母亲颤抖着的乳房——当她在吱咛中握紧拳头,欠起身子时,就会
掀起一袭淡薄的阴影,斜斜地切入黑暗,再消失不见。或许是为了让乳房安分点,
我绕过腿弯,重又攥住了它们。与此同时,我的脸堵在胯间,把母亲整个下半身
都拱了起来。于是大白腿便搭在我肩头,在身下沉闷而刺耳的噪音中轻轻晃动。
圆润而温暖的足弓蹭在我汗津津的背上,不时绷紧的弧度像朵被迫绽放的花。橘
色灯光让人恍若置身烤箱内部,那片粗砺的朦胧似是化不开的热气。而母亲,则
是一块沁凉的软玉,周身涣散的白光都透着股凉意。她脸扭在一旁,裹满汗水的
头发垂在肩头,湿漉漉地摩挲着锁骨。

  也不知过了多久,母亲摇了摇头,说着「别别别」,却夹紧了我的脑袋。在
一声悠长的叹息中,她小腹挺了挺,长腿无力地摊开,在床铺上击出沉闷的声响。
我发现即便到了秋天,人们还是爱出汗。每个人都大汗淋漓,真是不可思议。其
次我发现母亲的内裤掉在地上,就在我脚下。它并没有泛出什么光,却散发着浓
烈的腥臊味。甜蜜得令人窒息。于是我起身开了灯。就那一瞬间,我还是瞥了母
亲一眼。她白晃晃的肉体泛着水光,脆生生地:「开什么灯!」于是我又关了灯。

  我重新朝卧室瞄了瞄,把满手油腻和血水都蹭在了挂历上。接下来我又洗了
洗手,撒了泡尿,老二硬邦邦的,过了好久才尿了出来。月亮更高了,周遭愈加
寂静。回来时,母亲问:「啥味儿,你是不是吃东西了?」我隐在阴影中,没有
吭声。母亲又说:「不行,手疼,你快给我解开。」我扭头盯着母亲,还是没有
吭声。母亲叫了声「林林。」,我才如梦方醒地抹把脸,转身靠近母亲。母亲蹬
了蹬腿:「快点,还没吃饭呢。」我攥住她的手,捏了捏。母亲啧了一声:「真
的疼,胳膊都快断了。」我就又摸了摸母亲的胳膊,像真怕它们会断掉似的。我
觉得每一口呼吸都那么沉重。从鼻间滚出,再砸到裸露的赤脚上。于是脚也变得
沉重起来。离母亲那么近,一股莫名味道随着热哄哄的气流直扑而来。我扫了眼
床头灯,白惨惨晃人眼睛,于是我又把它关掉,脱掉了裤子。刚才进来的时侯我
并没有脱裤子,因为那有失体统。

  老二软了又硬,硬了又软。地面冰凉。一袭黑影掠过,我掰开了母亲的大腿。
「干嘛你严林,」她说:「妈都要饿死了。」

  我只好看了母亲一眼。她像只从天而降的白羊,让我大吃一惊。我瞥了眼窗
外,月亮像面巨鼓。不知何时一缕月光溜进来,淡淡地瘫在红内裤上。于是我低
头捡起了内裤,把它放到床头后。我不知该做点什么了。如果条件允许的话,我
希望能来个原地纵跳。也不知过了多久,或许时间很长,又很短,谁知道呢。一
只手在大腿内侧一阵摩挲后,重又掰开了它。母亲啧了一声:「咋了?」我又不
得不看了一眼,然后就有一块大石头压到了胸口。在阴影下我也瞧得真真切切。
浓密的阴毛肆意铺张着,两片肥厚的肉唇像被迫展开的蝴蝶翅膀,其间鲜红的嫩
肉吐着水光,强酸强碱般杀人眼睛。发愣间,母亲开口了。她说:「咋有血腥味?
林林。」一瞬间我以为我真流血了,张张嘴,喉咙里似跳出一只蛤蟆。我满头大
汗,把母亲往床沿移了移。丰满的白腿在沉闷的灯光下荡开一道耀眼的波纹。
「你手咋回事儿?」母亲哼一声:「一股油呛气,恶心不恶心你。」我也嗅到了
一股油呛味,它裹着糖浆在胃里上下翻腾。

  在淫秽物品方面,我实在阅历有限。99年之前,除了少得可怜的三级片和欧
美录像,我也就翻过几册公安小故事,外加一本看起来像武林秘籍的夫妻招式大
全。性对我来说太过遥远,我甚至从未想过有一天会和女人「发生关系」。

  那晚我站在母亲胯间,盯着那抹陌生而又熟悉的肉,不知所措,半蹲着,一
坨巨大的汗滴在鼻尖悄悄聚集。整张脸都埋在阴影中,唯独这滴汗金光闪闪。我
希望它能掉下来,遗憾的是在摇摇欲坠中它反而越发壮大。我又挪挪母亲,手掌
在那团肉上搓了搓,把它掰得更开了。母亲不满地扭扭身子,厉声道:「严林!」
随后叹了口气,「快点给妈松开。」她身下垫了条毛毯,遍布漩涡状纹路。

  「呃」我声音细细的,像被人捏住嗓子眼硬挤出来似的。我盯着母亲轻启的
嘴唇,下身奋力一戳。

  「干嘛呀你?」母亲哼一声,梗起脖子,目光穿透长发直刺而来。我也抬起
头,汗滴危险地晃了晃。我不由心慌意乱,低下头又是一戳。恍惚中我似乎看到
一张小嘴。母亲「哦」地一声低吟,脑袋落回枕间,颈侧湿发尚在轻轻摆动。我
撤回右手,左手还按在母亲大腿上。再次抬起头,一坨巨大的汗滴终于落下来,
砸在健美白肉上,振聋发聩。我这才感到自己被一团温热包围,险些叫出声来。
母亲神经质地弹了弹腿,惊呼连连:「停停停下!」我盯着母亲,僵立着,呼吸
却越发急促。

  突然母亲发出一声叹息。我从来没有听过那种声音——在花样百出的评剧戏
台上也不曾有过——让人想起动物世界里迅速下坠的夕阳。接着长长的一声吱咛,
母亲差点从床上蹦起来。她上身挺起,两条腿疯狂地抖动。于是屋里就掀起一阵
风,我感到脊梁都一片清凉。老二被紧紧夹住,几乎动弹不得。我只好停了下来,
又打开了床头灯。

  母亲僵硬地扭扭身子,饱满的双乳抖了抖。她甚至笑了笑,双唇展开一道柔
美的弧度,却又迅速收拢。我支棱着双手也不知道往哪放,只好撑在母亲身侧,
屁股也跟着挺动起来。母亲「啊」地尖叫一声,上身都弓了起来,声音旋即压低:
「林林。」我只感到下身一团湿滑,不由开始加快速度。离母亲那么近,我几乎
能看清她脸上的绒毛。「林林。」乳房抖动得越发厉害,不断有阴影被拍击得四
下退散。光滑的乳晕像猛然睁开的眼睛,突兀的乳头死死盯着我。这让我烦躁莫
名,只好俯身咬住了它。绵软却又坚硬,我忍不住啜出声来。母亲闷哼一声,整
个身子都挺直了。我死死攥住两个乳房,侧过脸直喘气,胯部的动作却没有停止。
肌肤下的青色脉络在我眼前不断放大,犹如源源不绝的地下河流。

  后来母亲开始轻唤我的名字,一声接一声,她声音沙哑得像块磨石。我又挺
动起来。肉香在鼻间萦绕。我死死盯着枕边。那里放着两本书。刘震云的《一地
鸡毛》和毛姆的散文集《在中国屏风上》。至今我记得后一本,屎黄色的山峦间
爬着一抹绿色长城,丑得令人发指。上高中时母亲还强迫我背过其中的几篇。而
其时其地,我揉搓着母亲的乳房,越插越快。泛着白光的紫粗家伙在一团赭红色
的肉间进进出出,那簇簇油亮黑毛,连连水光。鲜红肉褶,像昨夜的梦,又似傍
晚的火烧云,那么遥不可及,又确确实实近在眼前。或许母亲不愿发出任何声音,
而急促粗重的喘息却再也无法抑制。我抬起头看她。毛巾上爬着半个喜字,轻晃
着几乎要跳将出来。于是我又低下了头,俯到颈侧,在那里似乎能感受到母亲的
跳动。我清楚地记得母亲脖颈上的蓝色经脉。我弄不懂它们为什么跳动,但我知
道那是小时候令我记忆最为深刻的地方。我把它们含到嘴里,死命吻住。一波波
的火花在脑袋中盛开,我越来越用力。我希望听到肉体的撞击声。母亲不经意地
泄出一丝低吟,在声带的震动中被无限放大。我感到鼓膜发麻。我发现床沿刀背
般硌着大腿。我听见了啪啪声。还有吱嘎吱嘎,整张床都晃动起来。我快要哭出
声来。母亲又挣扎起来,叫着我的名字,细碎,紧迫,却又轻柔,尾音甚至带着
一丝放浪。我实在忍不住了。电光石火间,所有的岩浆,所有的清泉都一股脑倾
泻而出。母亲软绵绵的,像朵白云。

  我喘息着抬起头。长发半掩在母亲脸颊上,露出一双通红的迷离水雾,大滴
饱满的泪水璀璨得如同夏夜的星空。然而马上,悔恨就如同窗外玫瑰色的天空,
颤抖着洒落我一身。也不知过了多久,母亲一脚把我踢开,几缕湿发粘在红霞飞
舞的脸蛋上,清澈眼眸吸纳着银色月光,再反射出一潭饱满湖水。至今我记得灯
光下她的那副表情,像是涵盖了人类所有的喜怒哀乐,那么近,又那么遥远。

  然而,一切像是拍电影,不知何时陆永平已爬了起来。他光着膀子,腰间缠
着那件被血水染红的白衬衣,趴在父母房门口,正愣愣地望着我和母亲。等我反
应过来,陆永平已经跪在房间地上,似舞台上临刑的反派小丑,低垂着圆滚锃亮
地秃飘脑瓜,他说:「不要怪我啊凤兰,哥也不没法子。没法子啊。和平这个二
百五,肯定打心眼里恨我,为啥?那狗屄史金龙是我介绍的,他能不多想?还有,
还有我跟你这……不清不楚的事要再给说出去了,他还不跟我拼命?你说是不是
这个理?」我背靠墙,只觉得屁股冰凉。昏暗的灯光像远方原野上的大火,朦胧
又炙热。母亲仿佛没入湖底,没有一丝存在的迹象。陆永平爬到床边给她解皮带
时,又说:「这事儿根本不算事儿,没人知道,不要多想啊凤兰,我保证烂到肚
子里。林林也实在可怜,你可不要怪他。」

  母亲扯起床单裹紧身体,夺过皮带,对着陆永平就是几下。我能看到她的一
只脚在床沿晃悠。陆永平也不躲。啪啪脆响如同影子的坠地声。后来皮带就飞出
去,砸在衣柜玻璃上。晶莹的碎片如同上升的气泡,我觉得再加把劲就能浮出水
面。就是此时,街上大喇叭里传来嘈杂的噪音。喂喂两声后,一个甜美得令人作
呕的女声唱道:「总想对你表白,我的心情是多么豪迈;总想对你倾诉,我对生
活是多么热爱。」陆永平有气无力的跪着还要对母亲说什幺。母亲跳下床,给了
他一耳光。陆永平一个趔趄,坐到地上。母亲又给他来了两下。陆永平直接趴下
来,哑着嗓子:「你打吧。」母亲咬着牙关说:「滚。」很轻,但我还是听见了。
她静静地站着,乳房轻轻地抖了抖,大腿上已有水痕轻轻滚过。

  直至陆永平爬到院子里,我才发疯一样怒吼着冲了出去。月亮大得让人心里
发麻。我一脚踹过去,陆永平就匍到了地上。我骑上去,一通乱打。但很快,他
掐住我的手:「看好你妈,记住没,别让她想不开。」发愣间,他已翻过身继续
往外爬。我光屁股坐在地上,软绵绵的老二在月光下像消失了一般。陆永平脸肿
得像头熊,一身血水混合着泥浆,在月光下泛起迷人的光泽。于是我又一巴掌扇
了过去,满院子窜跳着找那把弹簧刀,却咋也找不到。再度转身,院子里却已不
见了陆永平。我急吼吼地晃荡着冲出院门时,咣当一声响,这才想起扎在门口的
那辆烂嘉陵不见了。

  我浑身湿漉漉的,不知淌的是汗还是泪。那晚老天爷像害了银屑病。梧桐把
沙沙嗟叹投射成一滩病怏怏的阴影。身侧的凉亭立柱崩出道道裂纹,仿佛下一秒
就会四分五裂。我撇过脸,母亲的影子戳在窗帘上,一动不动。张也还在不知疲
倦地唱。一股甜浆拌着油煎味突然直冲咽喉,我张张嘴,像一眼喷泉飞溅而出。
终于,街上传来孩子们的喧闹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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