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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海往事-寄印传奇纯爱版】(上部 1-5章)(1~24合集待补)

**小说 2023-10-09 17:24 出处:网络 作者:[db:作者]编辑:@**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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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海往事-寄印传奇纯爱版】(上部 1-5章)(1~24合集待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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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楚无过
2022/08/06发表于:SIS论坛
是否首发:是
字数:6003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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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免责声明:首先致敬原作者气功大师,如涉及版权争议,请及时联系本人及
论坛予以删除。本改编文核心主题是母子纯爱,但会借用原文的大部分主线及叙
事架构。其原作《寄印传奇》作为披上了文学外衣的手枪文,绿母线贯穿故事的
细枝末节,为丰富人物和故事层次,本次改编难免仍会保留原着中大量超现实主
义场景化叙事,在秉承传统审美与现实不太脱节前提下,男女主人设与其他母子
文略有不同。文学创作源于生活高于生活,哪怕是手枪文,也应具有日常逻辑及
社会公序的合理性。男主既不开挂,不为撸而撸,更不会为了乱伦而乱伦。全文
没有上帝视角,故事力求还原生活原貌,所有的历史事件和时间线都有据可查,
经得起不同角度揣摩推敲。关于血亲乱伦、特别在母子这个话题上,正常状态下
大多数人理性往往总大于感性,本无可厚非。然而,特殊环境特殊情况下我们也
从不缺乏应有的血性与狼性,文学创作也并非机械地复制现实,甚至搞道德绑架。

  众所周知,原着《寄印传奇》取材于同名评剧,颇具伤痕文学味道。伤痕文
学的共同主题体现在对文革的批判,及揭露文革后遗症给人们造成的精神戕害,
在艺术上都采用了能明确剖析社会问题的现实主义手法,具有悲剧色彩,作品内
涵往往不深,表现技法也比较幼稚,其特点是政治性极端行为——即展现社会阴
暗面,每个人都成为了时代牺牲品的文学产物。不过,这个说法是网上的,文学
界从来都没有承认过。近十多年来,被网上评为「伤痕」的作家作品不少,具有
代表性的如王小波的《黄金时代》、余华《兄弟》,莫言,方方……不一而足,
至少在国内,每一位莫不是争议人物争议作品。

  以上就是改编者不得不说的话,当然,虽是黄书,本次重编算是第三版了,
亦花了改编者不少时间和心血,之所以另起炉灶取名《平海往事》,旨在与气功
大师原着混杂了文革后遗症的「虐子」、「绿母」、「人性沉沦」、「绝望」等
阴暗面为主题的思想内核切割,但叙事结构仍是通过儿子(严林)的视角来倒述
穿插展开。作为母子纯爱文,毫无疑问会删减掉原着中女主出轨男主之外所有人
的感情戏和肉戏,主要肉戏在后期,也就是男女主母子间展开,这个毋庸置疑,
也请原作者及同好见谅。新版《平海往事》分上下两部,上部30章已经上传完毕。
另外,为保证完整性,下部待完结后将一一上传,确保质量前提下不断更,只不
过时间跨度估计较大,毕竟改编者不是从事文字工作的专业写手,捉笔时间有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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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序言

  字数:13296

  我觉得我们可能是挺特殊的一代。这种特殊不是说多值得炫耀,而是某种介
于年代、历史、命运之间的特色。我们在贫与富的边界上走过,在自由与约束的
边界上走过;在纯良与邪恶的边界上走过,在闭塞与开放的边界上走过;在道德
与道义的边界上走过,在世纪与时代的边界上走过。甚至在我们出生之前,长辈
们可能就先决定了我们人生中很重要的一部分。于是更加成就了这种特色。小学
时我们一边在老师面前唱「太阳当空照,花儿对我笑,小鸟说早早早,你为什么
背上小书包」;一边在伙伴面前唱「我去炸学校,从来不迟到,一拉线,我就跑,
学校轰的一声炸没了」;初中时我们一边学人体生理卫生,一边看《古惑仔》研
究《满清十大酷刑》;高中时我们一边传着纸条看着漫画,一边练习东西海三城
模拟做四中黄冈试题;大学时我们一边狂热世界杯看《哈利·波特》同居翘课,
一边学邓论马哲毛概与时俱进的科学发展观和「三个代表」重要思想。

  我们吃过小豆冰棍喝过北冰洋汽水用过粮票,也吃过哈根达斯喝过Johnnie
Walker用过信用卡。我们穿过棉衣棉裤白球鞋,也穿过ZARABOSS耐克阿迪。我们
读过《雷锋的故事》《钢铁是怎样炼成的》《红岩》,也读过《神雕侠侣》《月
朦胧鸟朦胧》《幻城》。我们迷过《哆啦A 梦》《七龙珠》《灌篮高手》,也追
过《名侦探柯南》《火影忍者》《海贼王》。我们学过唐诗宋词,也自学过三毛
席慕容。我们玩过魂斗罗刺猬索尼克超级玛丽,也玩过任天堂WiiPSP. 我们喜欢
过四大天王SuperJunior 《超级女声》,也喜欢过KaydenKross 波多野结衣苍井
空。我们一边被人注目着,一边被人鄙视着。我们一边任人宠溺着,一边任人声
讨着。我们让父母爷爷奶奶姥姥姥爷默默保护着,和男朋友女朋友同学发小网友
偷偷长大着。我们八零年以后这群生人,被叫作80后,现在又多了一拨愣头青跟
着叫90后,大多数别称独生子女。我们度过了没有电脑和综艺的童年,正经历着
没有战争和饥饿的成年。就这样,不知不觉,当新时代偶像比我们年纪还小;当
姚明退役小贝挂靴;当我们开始挣钱养家还房贷车贷;当周围同龄人已经有人结
婚生子,甚至有人结了又离;当一个傻逼跟我说,初恋那女生如何如何,遥想起
当年怎样怎样。我才发现,原来我们已然长大,也有了所谓的曾经,也有了故事
可讲。

  这是个关于我和我母亲的故事。当打下这些文字时,2006跨年钟声正在敲响。
而我的印象中,这是母亲唯一不在的春节。

                第一章

  演出是在林城的花镇,八百里秦川沃野,百折千回的汉(沧浪)水古道。花
镇并非以花闻名,而是个终南山南麓的骡马交易集散地,据说已有四五百年历史,
素有「时逢古会,人以万计,骡马牲畜沿河岸列阵,绵延数十里不绝」的记载。
随着时代发展,特别是改革开放后,诸事日新月异。然而,由于地理条件限制,
这里和中国大多数偏远山区别无二致。崇山峻岭,交通闭塞,青壮年大量外流,
留守儿童、孤寡老人以及贫困,成为一种普遍社会常态。于是,每逢凤舞剧团义
演,也都会引起当地政府高度重视。元月二十一号那天,母亲打来电话说,演出
还有最后几天,让我专心考研,不用担忧。

  这是有史以来最漫长的一个春节,一下午我都闷在书房里,除了消耗小半包
烟,给奶奶倒了杯水,也没干什么事儿。我并不是一个烟鬼,可以说是第一次发
现自己能抽这么多烟。奇怪的是奶奶似乎什么也闻不到,她老刚出院,任由我撤
收音机、开电视、殷勤地献上茶水,末了才「哦」了一声,仿佛这才发现了我的
存在。雪还在下,令人窒息的沙沙声,白绒绒一片,没完没了。窗外银妆素裹,
鬼知道我独自一人窝沙发上坐了多久。正月初七,也就是2 月4 日,立春。电视
上,省卫视频道正播放着舞台垮塌事件的新闻。老实说,这从西方国家学来的一
套有点不伦不类,媒体界对各类红线心知肚明,再辅以各级宣传部门的具体指导,
能否报道、什幺时候报道、怎样报道,各家大同小异。传媒就像架制作精良的机
器,这边厢按下开关,那边厢新闻、社论直接成品出炉。像这种社会影响力重大
的事件,见诸银屏报端的只会是正面视角。当然,网络力量不可小觑。其实如你
所料,26日的早间新闻便有过官方简短报道称:「昨日(元月25日)晚间,我省
林城市花镇县玉带镇,一场正在举办的公益活动发生舞台垮塌事故,目前已致3
人死亡、7 人受伤。」

  另据林城市文化广电新闻出版局2 月3 日最新通报:「元月25日20:20许,
由我市扶贫工作办、花镇县戏曲协会、平阳市平海凤舞评剧艺术团在花镇县玉带
镇联合举办的『传承国粹·等爱回家』文化公益活动发生舞台垮塌事故。事故发
生后,当地公安、消防、卫计、文广新等部门第一时间赶到现场组织救援,并及
时将伤员送至就近医院进行救治。截止目前,3 人经抢救无效死亡(其中两人为
未成年),十八人受伤(7 人重伤『均为未成年』、11人轻伤),事故原因正在
调查当中。」

  青霞说,演出场地在平河与汉水交汇处的一个大回湾里,临时戏台用木板搭
建而成,离地约一米二左右。支撑舞台的几根斜牚子,看戏过程中,被人偷偷抽
了去。当时上演曲目为传统评剧《杨八姐游春》,八姐九妹扮演者,母亲均启用
了凤舞艺校年青演员。在武戏的不停打斗中,这些薄弱环节,成了压死骆驼的最
后一根稻草。众所周知,正常情况下也就是摔伤台上的演员而已。令人诧异的是,
这场戏,台底下竟然钻进去好多爱玩耍的孩子。舞台下塌,有人大喊下边有崽时,
已经是混乱得鬼哭狼嚎。坍塌现场是在几十分钟后清理开的。当场压死俩个孩子,
重伤七个。好在十几个剧组人员均为轻伤,包括青霞、郑向东一干人等。然而这
还不算完,谁也没想到的是,在清理到最后,竟然还清理出了琴师的遗体。有人
看见,张亚光是连人带凳子塌陷下去的,他手中高高扬起的板胡,仿佛完成了最
后一个「四击头」的圆满收宫。佘太君张凤棠也在垮塌的台板里卡了很长时间,
可被人救出后,当得知砸死了琴师时,她就瘫软成了一摊泥,几个人再也架不起
来。

  值得庆幸的是,当天下午,母亲临时有事儿回了平海,不在现场。我搞不懂
这是好事还是坏事。但当听说死了俩孩子,琴师也没了,她一下就打床上跌滚下
来,情绪差点失控。是的,「几个人拽着摁着,硬是没啥用」(奶奶语)。青霞
说,母亲是凌晨四点连夜赶到的玉带镇,事故现场气氛沉闷,所有人都像刚从飓
风刮过的沙堆子里刨出来的。公安技侦人员已经在作最后的现场勘验,俩个死去
的孩子,尸体已运到镇上去。而我们的琴师,还停放在舞台旁的一块木板上,团
上人用一床脏兮兮的被子,裹着他老的遗体。脸上,则是用一块舞台上的金黄锦
缎「圣旨」覆盖着,血把黄色染成了酱黑色,比河道里把小树都能连根拔起的风
声,更冷凄、凛冽。返回平海后,火化完琴师,张凤棠就劲直搬回了西水屯老屋,
按她的说法是,「这新房子住着太背气儿」(不知道这包不包括陆永平的死)。
而母亲,则在回平海的当天下午,就被林城公安带走了,说是协助调查。

  元月二十七下午我回的平海,焦头烂额中,我觉得是否应该直接杀去林城,
我甚至想到了去花镇看看事故现场,犹豫了半天,最终还是放弃。阻挡我的并非
父亲酒后诤言和奶奶病情,而是大雪封山。

  关于此次事件,一时间当然众说纷纭。网络上,某些段子手发出了所谓的灵
魂拷问:这一切的背后,究竟是人性的扭曲还是道德的沦丧?土豆网甚至有现场
视频流出。其实,这个视频我也看到了,上传者声称大概这辈子都不会忘记自己
当时看到的景象——凌乱不堪的戏台,空气中尚弥漫着血腥味;没有海报什么,
只是在舞台正上方扯了条横幅「凤舞剧团扶贫义演」;现场也没有像样的照明,
就两根电线杆,也是东倒西歪。镜头中,还有段被踩踏得面目全非的竹篱笆;隔
离线外围了几十个村民,多是老弱,本来在窃窃私语,看到有人录像就一声不吭
了。随后镜头顿了顿,一番晃动。隐约可见的画面是个血迹斑斑的帘子,里面有
张木板床,一个四五岁的男童躺在紫黑色凉席上,有血液顺着竹篾滴落,在地上
聚了一滩;隔几米远,右侧,是个七八岁的女孩,喜羊羊图案的小棉袄一片血污。

  视频无论真假,它的确活生生的发生在了我们身上。影响肯定会有,如果非
要找个形容词的话,必然是——史无前例。毫无疑问,就目前情况来看,事故责
任人——母亲自然而然成为了众矢之的。这是个非常简单的法哲学问题,我还真
没法瞎逼胡扯,任何辩解都会显得苍白而可笑。政治责任咱没法承担,刑事处罚
嘛,怎么看估计都跑不了。所以评论区的人大多认为,如此重大安全事故,演出
单位轻者吊销营业执照,重者,主要责任人少不了要领个七八年牢饭。但也有人
发帖表示了不同看法,并从专业的技术角度分析了木质戏台结构原理。总之一句
话,这件事,没那么简单。当然,喷子难免会有,但更多的吃瓜群众,则是祈祷
孩子们在天堂安好。

  直到初十,林城方面仍然没有任何消息。在床上躺了一会儿,给老贺、沈艳
茹、师傅、韩东甚至表姐各打了一通电话。末了,我终究还是没能憋住,决定暂
时先回学校看看,然后再去林城。奶奶怪我不早说,这当口父亲不在,也没人能
送我。我想对她老人家说点什么,薅了半天头发,到底是什么都没说出来。临走,
奶奶不忘挣扎着爬起来,打算追出门来。我戴上手套,扎紧帽子,把她老撵了回
去。

  下了楼,一口气才长吁出来,西北风甩动着阳光,恍若挥舞的冰柱。

  到学校已近七点,宿舍没人——其实整个楼道都没几个人。值得一提的是,
今年开学季当天,也就是阴历十七,正好情人节。可以预料,考研的、不考研的,
拖着果子架起炮不轰到地老天荒,恐怕送子观音都不会谅解这帮粗鄙的俗人。

  沈艳茹不在,倒是老贺为我准备了一道风味尚佳的晚饭。老实说,味道不味
道我也无心体会,主要是聊一些剧团的境况。老贺的反应是,事儿可能没我想象
的那么糟,但最多也就能安慰了我几句,她老根本拿不出什么好主意。李厥如外
出未归,听说这厮跑泰国耍去了。于是,我只得打道回府。外面风雪又起,丝毫
没见暂缓的迹象。

  放完水回来,刚点上一根烟,便看到了枕头下露出的半截牛皮纸。我第一反
应是壁柜里的那封举报信被人翻了出来,不由火冒三丈,攥到手里才发现是李祖
光硬塞给我的那个尚未拆封的文件袋,说是沈老师托他转交给我。是的,和考研
资料一样厚实,一样色泽均匀,一样草料味扑鼻。我承认眼皮跳了一下,甚至有
点恼火。隔的又不远,为毛是沈艳茹托人捎过来,而不是老贺。如你所料,当时
我确实狠狠惊讶了一把,但也无意深究,只是现在猛然沁出的汗让人过敏般浑身
发痒。

  我原本的想法是,给它掰得粉碎,完了扔地上接连跺个几脚,但烟灰弹起的
瞬间迷了一下眼。抬手擦眼时,我越发觉得狼狈,忍不住把跟前的板凳一脚踹飞
了几米远。室内干燥得要命,谁的臭袜子在暖气片上烤得焦黄。闷头抽完烟,那
股子戾气才算是渐渐消散。但很显然,适才的恼怒毫无必要,至少于事无补。发
了好一阵呆,我捡起完好无损的牛皮纸袋,打消了一把火烧掉的念头。

  从牛皮纸里拆出来的那些玩意儿老让人感觉沉甸甸的,像幼年时偷偷塞在枕
头下的什么宝贝,不摸摸瞅瞅决计不会死心。尽管从物理学上讲它们可能只是些
电子数据,用0 和1 串起来的糖葫芦。经过一番研究(算不上仔细,我老觉得这
东西滚烫滚烫的,压根无从下口),基本可以确定,一共三张光盘,还有一张农
行的VIP 借记卡,黑色漆面。倒不是我识货,而是卡面正中有个硕大的绿油油钻
石标志。老实说,还挺好看,很有质感。另外,附言便签纸一张,上书:「或许
对你有用,密码XXXXXX,不谢。」就这,没了。笔墨龙走蛇行,飘逸而随意,当
然出自于我校的艺术学院沈副院长之手。

  第一张光盘里都是视频,大概有七八个;第二张光盘里有很多图片文件,还
有文档,真的很多,读取都有些吃力,光驱都呜呜的拖了一两秒才反应过来。点
开看了看,都是些合同之类的资料,借贷合同、建筑工程合同、招标合同、合作
开发合同等等,类型还真不少。签署人有陈建军(不得不承认,他的字是真漂亮),
有牛秀琴(她的字比明星更像明星),还有其他的也不知道什么人,合同条款嘛,
除了语法上的一些小问题,我也没瞧出什么端倪;第三张光盘则是音频,这就是
文件袋里的全部内容。无论如何,幸亏没发神经,我老觉得是我的心态出了问题,
虽然这个可能性微乎其微。另外,音频格式也比较简单,是常见的mp3 ,命名就
有点杂乱,带日期的,不带日期的,看来这位沈老师确实有些过于随性。我试着
点开一个听了听,是个男人的说话声,地道的平海话,抑扬顿挫的,我几乎能够
想象他大手一挥、唾液四射的样子。然而现实没允许我想下去——男人洪亮的嗓
门使得音响都震动起来,我赶忙暂停播放,插上了耳机。我觉得应该是陈建军,
哦,陈书记,说的是文化城展览馆的事,多半掺着股乙醇味。只是依旧,没有太
多特别之处?关了Mediaplayer ,我握着鼠标,却不知该干点什么了。

  夜万籁俱寂,除了风雪的聒噪和偶尔非法响起的鞭炮声。好半晌我重新插入
了第二张光盘,虽不知里面图片文件是什么,但你总不能视而不见。而在此之前,
我上卫生间放了放水,甚至打开了一罐啤酒。经过窗台时,校园里面黑灯瞎火。

  如前所述,图片文件很多,就我点开的有限内容看,都是些照片,主角嘛,
当然仍是我们敬爱的陈书记。用不着惊讶,不是他你才需要惊讶。这位昔日的学
术明星在格式不一、大小各异(主要还是jpg ,大小嘛,一百多K 到三四M 不等,
最高像素得有个三百多万)的各色照片里,可以说温文尔雅、风度翩翩。我也不
想把这俩词用到他身上,但即便不穿白衬衣,即便没有摄像人员的辛勤跑动,白
面书生还是在或明或暗的光影间涌动出一种「仙气儿」。

  徘徊一阵,我决定探索几段视频。是的,探索。毫无疑问,与音频一样,几
乎所有视频格式都是AVI ,命名杂乱无章,有字母,也有数字,好在数量不多。
但很显然,视频采集后又经过了二次转换,现在市面上什么格式工厂、绘声绘影
等可供选择的工具类软件普遍不少,这并非难事。不过说实话,对DV这种昂贵的
新兴玩意儿,我基本一窍不通,可以说完全是个白丁。要真说有什么印象,似乎
南京的朱文跑北京拍了个DV电影叫《海鲜》,其次要数贾樟柯刚在戛纳斩获大奖
的《任逍遥》,那也是个彻头彻尾的DV作品。再就是沈艳茹这些深具现实主义典
范的艺术大作了,虽然不难想象是什么激励这位副院长如此捣鼓一通,我还是觉
得眼前的一切太过夸张了。是的,或许电影里都未曾出现过这样的狗血桥段。

  就着啤酒,我打开了光盘里的第一个视频:深红色木门,这地方多半是政府
部门的办公场所。画面大概静止了四五分钟,终于有影子晃了晃,在木门那儿停
了几十秒,我的估计是,不止一人。其中一个在敲门,她甚至喊了声陈书记,颇
为耳熟,是牛秀琴没跑。「进来!」洪亮的嗓音总算传来——圣旨一般,于是门
开了。十几平米的隔间,应该是秘书室,但这会儿并没有人。至少没人跟牛秀琴
打招呼。又开了一道门,几声平稳的脚步声,白衬衣朝镜头扑面而来,毫无疑问
是陈建军。

  「老牛啊老牛,你看看你,还敲啥门!」

  「哪能不守规矩?我是那不守规矩的人吗?」牛秀琴切了一声。

  「小刘不在,你又不是不知道,老叫我老陈,现在倒守起规矩来了!」陈建
军大笑,隆隆隆的。

  牛秀琴也笑笑,镜头一低,她似乎坐了下来。直到此刻我才意识到,这位老
姨,居然才是我们辛勤的一线工作人员——伟大地DV创作者。

  「这小刘不在啊,我得亲自泡茶。」一阵殷勤的脚步声,穿着西装裤的腿打
镜头前过了两次。很快,白衬衣,以及那张扬着法令纹的脸便在镜头前一晃。

  「牛主任慢用。」他说。

  果然,一旁有人笑了笑。女声。

  牛秀琴也笑,她似是掀开盖子扇了扇,夸张地啊了声:「真香!」片刻,镜
头颠了颠,她又补充道:「也多亏了我这外甥女,咱也能享受享受陈书记泡茶的
待遇!」

  「说啥呢。」一旁的女人似乎给了她一拳。

  大家都笑了起来。我情不自禁地吸了吸鼻子。

  「那个啥,牛主任啥时候想喝茶了,随时欢迎。」

  「那敢情好。」

  「工资暂扣一半。」

  「好你个老陈!」

  镜头羊癫风般的颠动中,笑声更加热烈了。

  「你不上个卫生间?也体验下领导楼层的厕所,那跟我们一楼真是一个天上
一个地下!」

  女声只是笑,并不答话。

  当然,陈书记开腔了:「你看看你,好歹也是个干部,你这样讲我们以后的
工作还做不做了?社会主义文化事业还要不要发展了?人民群众能满意吗?」

  这个陈建军挺能逗乐的。哄堂大笑中,镜头晃了晃,陈建军坐在对面沙发上,
双手拢膝,牛秀琴突兀变形的大胸一闪而过,一旁坐着的女人显现出来:一身银
灰色的西装套裙,脑后挽了个弧形发髻,简约干练。她半掩着嘴,轻笑着扭过脸
来——不是母亲又是谁。我张张嘴,打了个嗝,如此寂静的夜晚,定然分外响亮。
真的非常响,你甚至能听到呜呜抖动声,没完没了,我扭头瞅了一眼,才发现是
手机来电。

  我以为母亲的事情有了眉目,不想父亲沉默良久,迟迟没有说话,这搞得我
分外紧张,甚至尿急。就在我以为他老指不定就会在电话那头突然吼上一句「打
错了」时,才开了口,他说大刚出狱了,要收回小礼庄那块地。我楞了一愣,想
都没想:「不还有大半年才到期?」老实说,我国土地立法制度尚不完善,此类
纠纷案例多如牛毛,恐怕托马斯斯宾塞诈尸爬起来也毫无办法。一时半会儿,我
确实没意识到事态的严重性。养猪场那块置换地零零年连纸书面协议都没签订,
或许,对这几天里焦头烂额的我来说,即便意识到了,这当口恐怕我也无能为力。
「话是这么说,」可以想象,烟雾缭绕中,父亲清了清嗓子,声音略显沉闷:
「你小舅刚和他吵了一架,拉也拉不住……」然而,不等父亲把话说完,我便在
图片浏览器上看到了母亲。在电话接通之前,我神经质地换了张光盘。随机是种
很好玩的东西,但我不是赌徒,我只是喜欢偷懒,偏爱省事,希望一切安好。为
了表现出自己的潦草心态,我甚至站起身来,半弓着身子点开了一张照片。当这
张足有四五百万像素的玩意儿硕大无朋在眼前铺开时,我确实诧异了一下,父亲
还在说着什么,我一句话都没听进去,连他啥时候挂得电话,我也不知道。

  照片上,陈建军在给母亲颁奖,背景是贴着「曲艺大联欢」的大红横幅。母
亲一身白色西装裙,在平海卢氏订做的,我记忆犹新,那时瞧着新奇,我还老觉
得咋跟电视里的军旅歌唱家穿得那么像。陈建军一身中山装,不得不承认,笔挺,
儒雅。奖杯是玻璃的,在书房摆过一段时间,后来放进了剧团办公室的橱窗里。
灯光下母亲的笑容同奖杯一般纯净,又如横幅那样热情。那是辞职一年多的母亲,
壮志凌云。这照片我隐约见过,又似乎没有,反正对陈建军我是毫无印象。继续
往下拖,后台,花篮,「预祝凤舞剧团首次商演取得圆满成功」,五六个人的合
影,最中间的无疑是陈建军,母亲站在一个老头旁,右手边是小郑。这是02年十
月一日的事,上了当天的平海新闻。

  果然,接下来有更多照片,十来个人,三个人,四个人,两个人,舞台,后
台,红星剧场门前,饭桌上,献花,祝酒,碰杯,觥筹交错。事实告诉我,这很
正常,没什么,但一丝莫名的烦躁却固执地升起,挥之不去。我认为可能是口渴
了,一罐青岛纯生足以让我安定下来,然而吸了吸鼻子,神使鬼差地,我就想起
了高考那年。

       ********************

  零一年村里的拆迁款下来,家里条件有了显着改善,经济上宽裕不少。零零
年征地时,父亲已把养猪场搬到了城东小礼庄,零二年开春又和小舅合伙扩大渔
塘规模,搞起了养殖。期间父母关系貌合神离,父亲索性把铺盖卷搬到了养殖场,
很少回家。母亲四处奔波,忙着剧团的事儿,与市文化部门接触也自然频繁起来。
那段时间正是高考冲刺阶段,我跟母亲交流也不多,她也基本没精力管我。有一
天父亲估计喝了点酒,跑到剧团和编剧兼副团长的郑向东打了起来。为此父母又
大吵一架。具体怎么回事,我也不知道。后来问奶奶,她老人家罕见地没一把鼻
涕一把泪跟我絮絮叨叨,只来了一句「近墨者黑,问你妈去」。我当然没去问我
妈,也压根没把这事放在心上。

  临近高考,学习更加紧张。对于我这种体育特长生来说,好像除了吃饭、睡
觉之外,其他的时间都在做题。函数,化学议程式,间接引语,过去完成时;虚
拟语气,朝代年表,农业的重要性。所有的考点都在脑海里乱成一锅粥,被小火
慢炖咕嘟咕嘟冒着泡。想当年我们刚出生的时候争床位;入幼儿园的时候争小红
花;入少先队的时候争第一批;小升初争保送名额;初升高的时候1 :8 ;高考
时1 :4.真是在独木桥上成长,在战火中前进啊。后来有呆逼得出结论:我们真
鸡巴不容易。

  是的,正如此刻,很多人挤在一起,众逼们脸上都是夏日里特有的潮红。天
空像是被飓风刮过,干净得没有一片云朵,只剩下绝望而纯粹的蓝色像口巨大的
锅盖,张狂地渲泄在头顶。而我们,就是锅底一只只快被烤熟的蚂蚱。记得拍毕
业照的刹那间,烈日下这锅蚂蚱总算一溜儿排好了队。搞不懂日头下吃灰的我们
是过于焦躁,抑或愤怒,大家伙儿在照片上都皱着眉头,饥寒交迫的我们表现着
一脸苦大仇深,这让众逼生动地形容像是赶死前的「八百壮士」。以至于后来,
我们不得不挟着这股悲壮的气势伪装了天下无敌般誓死冲向校园那座早就不堪重
负的独木桥,然后是「扑通扑通」落水声。水花溅到脸上,像极青春期苍白干瘪
的眼角屎,可依然挡不住这帮逼们疯了一样在河水里横冲直撞。拍完照后,大伙
儿一哄而散,我们又匆匆忙忙赶回教室搬出参考书来,继续暗无天日地做题。这
就是2002年的盛夏,炎热让人失去了说话的欲望,张张口都是干燥的气流,像要
吐出团火来。

  高考那天,每个逼都只是静静地站在高大的老槐树下,皱着眉头,沉默不语。
日光像是海啸般席卷着这座西北小城,墨绿色的阴影似墨汁滴落在宣纸上一般在
地表渲染开来。男孩子的白衬衣和女生的蓝色发带,高大的自行车和小巧的背包,
脏兮兮的参考书和干净的手帕。这些年轻的具象,都如同深海中的生物,缓慢地
浮游在校园上空,令人永生难忘。语文是高考头天上午的第一个科目,当年的作
文题目是任选两个命题其中之一。一个命题是「近墨者黑」;另一个命题是「近
墨者未必黑」。我选择了「近墨者未必黑」,然后按照八股作文形式,给出命题、
陈述了两到三个论点,举出论据,最后给出结论。上午的考试结束后哥几个一碰
头,结果几乎所有人都选了前者。就午间吃饭的当口,百般犹豫,我还是打了个
电话给母亲。不想她却同意我的结论,并告诉我说,不要被其他人观点影响,好
好准备下一场考试才是王道。

  考场下来,韩东抱着几罐可乐碰了碰我的胳膊,一瞬间,刺骨的沁凉从他的
胳膊迅速而细枝末节地传递到我心脏。于是我一把夺过可乐,拧开来,抬起头就
咕嘟咕嘟一通牛饮,喉结上下翻飞。记得三年前,还没觉得喉结那么突兀,下巴
上,指不定哪天忘记了刮胡子就会留下一茬青色的印记。直到四罐可乐见底,我
总算喘了口气:「操,我们就这么毕业了。」

  货瞠目结舌,望着我砸吧下嘴:「好像是的。」

  这一天下午很多人笑了,很多人哭了,然后很多人都沉默了。学校的老槐树,
每到夏天就会变得格外的繁盛,那些阳光下的树阴,总会不经意蔓延进窗户里面,
我觉得我好像在树阴里昏睡了无数个寒暑。然而一觉醒来,大家伙儿得走他娘了,
难免感伤。就我俩扎人堆里人模狗样哭丧个脸时,杨刚这二货打老远挤过来,拍
了拍我肩膀说:「晚上我们出去玩,你和韩东去不?」

  我吸了吸鼻子,瓮声瓮气地:「都谁啊?」

  「啊啊去去去,肯定得去!」韩东插进来,望着那货,一下子就那么笑眯眯
的了。变脸比变天还快,狗东西。

  「那好,晚上给你们电话。」杨刚丢下话,就迅速切回了人群。

  我撇了眼韩东:「谁鸡巴告诉你我要去?」

  韩东啊了一声,然后面无表情地说:「哦,那就不要去。」

  我张了张嘴,可惜什么都没能说出来,有点郁闷,最后还是「靠」了一声。

  黄昏时的校园早已没有了人,而这一次离开,将是最盛大的一次告别。我甚
至可以想象,呆逼们双脚迈出校门时身后影子突然割裂的决绝——就像是人死去
时抽离身体的亡魂,带着恍恍惚惚伤心和未知的恐惧,魔幻的很。

  暮色四合,夏天的天空总是黑得很晚,一旦黑起来又好像特别快,一分钟内
就看不清了彼此尊容。携裹三年时光的痕迹,众逼们消失于了平河边的旮旮旯旯。
昏暗里,韩东来了一句:「不想饿死就去吃饭。」于是我们就去吃饭。平海的街
道很干净,城区到处都是老槐树。在学校旁边的小摊上,我俩吃着两块钱一碗的
牛肉面,尽管我们身上穿着几百块的白T 恤和粗布裤子。老板是个年轻人,胡子
拉渣不着边幅,但依然难掩阳光般灿烂笑容:「你们高考结束了吧?」

  韩东来了兴致:「你咋知道?」

  「嗨,你们高三学生,脸上不都同一种表情。」

  「哪种表情?」

  「说不清楚,总之一眼就能看出来。」

  韩东把脸杵到我面前,盯牢眼睛问:「我现在什么表情?」

  我头也没抬,咬牙切齿:「欠揍的表情。」然后两人开打,打完了继续吃。
我想,似乎和韩东在学校里几乎每天都会打架,就这么从高一,到毕业,一直打
了三年。那些草长莺飞的日子,好像浑身总憋着一股劲,无处发泄。果然,面还
没吃完杨刚的电话就来了。

  韩东捧着手机咿咿呀呀了好一阵,他老坐在那张凳子上,翘来翘去如同幼儿
园小朋友。然而还没等挂断,此人就向我下达了最后通牒:「你吃快点,他们在
朝阳路那家卡拉OK等我们。」

  我靠一声,皱了皱眉头:「怎么又是这种乱七八糟的地方。」话虽如此,我
还是丢下碗筷,站起来抹了抹汗。

  朝阳路位于市中心,离二中不远,尽管隔条商业街就是平海广场和红星剧场,
我也没过去瞥一眼的打算。至于什么原因,我也说不上来。零零年夏天的那个早
晨,满脑子熔浆潮水般隐退,蛰伏于了平静海面,虽不至于落下心理阴影,说不
羞愤,那肯定是假的。老实说,卡拉OK我确实很少来,至少零二年以前。倒不是
鄙人五音不全,而是一大堆人围着台机器吼得丧心病狂撕心裂肺的样子,我难免
总认为那是得了胃痉挛,搞不好就是胃下垂,委实无福消受。即便打发时光,我
觉得也应该采取更激情更具技术含量的方式——比如篮球。

  「你俩个逼总算来了。」看到我和韩东,杨刚这货立马杀了过来。

  我指了指和他刚才在一起的那群人,问道:「都谁啊?」

  杨刚说:「我也不认识,好像是孟辰君朋友,三线厂的。」

  我哦了一声,耸耸肩:「英语考得怎么样?」

  杨刚踢了我一脚:「忘记告诉你我们刚定的条约了,谁讨论高考的事情,谁
死!」

  别无选择,我只能说「靠」。

  他也说:「靠。」

  一起进来的韩东,还有另外两个呆逼,他们同样说:「靠。」

  两杯扎啤下肚,天就黑了下来,真是不可思议。唱到12点货们都累瘫掉了,
于是作鸟兽散。剩下几个逼大眼对小眼,也不知道该去哪,后来就决定随便遛遛
弯儿。平海的夜晚,很安静,这里的人大多过了11点左右就会秒遁,毕竟,没有
太多夜生活的西北小城,大抵理应如此了吧。打卡拉OK出来,货们提着几罐扎啤
走在大街上,踏着满城月光,河堤上的老柳树没剩几棵,周遭的水泥窟窿里却戳
出来不少槐科植物。具体是啥玩意我说不好,大概有拇指粗,一个个颤巍巍的,
像再也扛不住头顶的锦簇花团,风拂过时,它们就可劲地骚首弄姿,释放出一股
浓郁的尸臭味。于是我打了个嗝,说:「真臭啊。」

  「臭就对了,要的就是这个效果。」一个呆逼说。

  「靠。」

  「真的,这可是宏达专门从巴西搞来的。」

  「哪个宏达?」

  「还能哪个?现在牛逼着呢,全省连锁啊,平阳不也有一家?」这货以前说
话磕磕巴巴的,这会儿倒流利得很。

  「现在人叫宏达娱乐集团。」杨刚上蹿下跳,开始让烟。

  犹豫了下,我还是接了过来,与此同时摇了摇头。我确实不知道平阳竟然有
个宏达大酒店。对于偏安一隅的我来说,进城就像老农赶集。管它集团不集团、
娱乐不娱乐,跟我是毫无关系。呆逼们却仿佛找到了一个好话头,个个兴奋得摩
拳擦掌。是的,对昔日女同学的奶子和屁股,大伙早已厌倦。或者说时光荏苒,
那些平庸的姿色就像多年前的一个浪头,早已在滚滚洪流中消失得无影无踪。而
那些相对不那么平庸的呢?在现实中只怕会腐烂得更快。所以对于过去,我们怎
么再好意思觍着脸加以缅怀呢?不如装装逼,谈谈官场和黑社会吧。

  来到河堤边的休闲广场,韩东要了一副扑克牌。很快,在淡薄如雾的月色下,
我们各又干掉了一杯多。话题也似过山车般,从贪污腐败到杀人放火再到男盗女
娼转了好几轮。我自然只有听的份。我觉得他们喷了太多的唾沫,混杂着烟草和
尸臭,已成功地使我漂浮起来。

  「哎呀,甭管雅客还是那啥——还有宏达,说到底啊,还不都是你们钢厂的?」

  放水回来时,呆逼们都瘫到了椅子上,只有稀薄灯光下的烟头在兀自闪烁。

  「钢厂?肛毛!是人陈建业个人资产好吧?」孟辰君脱去黑衬衣,肥肉便温
柔地摊开来,连夜色都酥软了几分。这货和王伟超同为钢厂子弟,只不过孟老爷
子大小是个车间主任,手底下管着百十来号人。尽管如此,货也顺利拿到了加拿
大绿卡,据说随时赴美留学是为板上钉钉的事。

  「个人?个人个鸡巴毛!真要较真,那也是陈家的,他陈建业可挑不了大头。」
此逼又结巴起来。如何个结巴法,我就不示范了,还请自行想象。总之在第四杯
扎啤见了底时,他才面红耳赤地磕完了上述语句。韩东只顾接酒,也不搭茬。我
揪了片饱含尸臭的巴西槐花,慢条斯理地把它撕成了更多片。我在想要不要撸一
个肉串,却也不敢罔顾几欲胀裂的肚皮。

  「那自然啊,」另一个呆逼笑了笑,调子拖得老长,「还得陈建生罩着呗。」

  「陈建生谁啊?」我终于吐了一句:「你们说的我都鸡巴听不懂。」

  「靠,」大伙投来鄙夷的目光:「平阳市市长啊,以前还是咱们平海公安局
局长。」

  我想哦一声,以示了解,却没了机会——孟辰君递啤酒过来,我只好接过去,
顺势拍了拍肚皮。

  「多着呢还,」他摇摇扎啤桶,淫荡一笑,于是奶子此起彼伏:「起码还有
一小半。」

  我绝望地叹了口气。俩呆逼发出了银铃般的笑声。

  「陈建生啊,就是陈家老大,陈建军和陈建业他哥。」好一会儿,杨刚突然
说。他洗着牌,山羊胡一翘一翘的。

  「陈建军?」我几乎条件反射地操起一个羊肉串:「陈建军谁啊?」

  「陈建生他弟。」

  「陈建业他哥。」

  「靠。」

  「是——是不是文化局的?」孜然搁得太多,我差点打了个喷嚏。

  「文化局还是啥规划局,反正篮球城、博物馆啦都归这逼管。」孟辰君说。

  「以前是老师吧,好像。」

  「文体局文体局,现在哪还有鸡巴文化局?」杨刚有条不紊地发牌:「这逼
可大有来头,西政毕业生啊,以前是省师大教授,研究啥鸡巴鸡巴……」远处的
平海广场上好像有人在跳舞,即便隔着几个街区,风把灯光推过来,恍惚间,连
我们也变得五光十色,但杨刚什么都没鸡巴出来。

  我只好不耻下问:「研究鸡巴啥?」

  「啥鸡巴土地经济?反正钢厂现在的学术委员会名单上还有他。搞个大照片,
挂在展览区,好些年了都。」孟辰君接过话,说完瞅一眼韩东,没了音。一时只
剩逼逼屌屌。两局过去才有人说:「咱小老百姓就别瞎操心了,人搞再多也不给
咱发一分,都赖没个好爹啊。」

  我打了个嗝,觉得再也喝不下去,只好顺势叹了口气。

  「咦,他爹叫啥来着?」

  「老重德呗,老重德最缺德,洗完平海操(抄)平阳,哈哈哈。」

  「抄个鸡巴,在平阳武装部他也就是个副政委,屁都不算。」

  「上面有人啊,康XX可是老重德战友啊,你以为呢?」

  老重德我貌似听说过,但也就有个印象而已。康XX我倒知道,国务院主抓能
源的前副总理,可谓我省最知名人物之一。我们学校就有他的题词。于是在愈加
飘渺而温热的尸臭中我告诉他们:「康XX八十年代初才平反吧,要上台得到中后
期了都。」为何没头没尾来这么一句,我也搞不懂。效果嘛,该话题就此结束。
扎啤终究没能喝完。呆逼们散去时,晚风吻得人浑身发软。有人提议搓澡去。我
说我只想尿一泡。孟辰君建议要搓澡上他妈那儿。大伙齐声问:「你妈那儿有鸡
吗?」

  他说:「你妈那儿才有鸡。」说这话时,胖子死压着我的肩膀。我突然就想
到历史上那头被稻草压垮的倒霉骆驼。

  正在这时,杨刚突然靠过来,压着声音说:「你妈是不是唱评剧的严林?一
直没来得及问你。」我吸了吸鼻子,点点头,然后意识到光线太暗他看不到我点
头。于是马上应了声「嗯」。很轻。这货是神夏资深福迷,号称中国柯南,信誓
旦旦要用手中的笔墨向全世界的莫里亚蒂宣战。据说父亲也是退伍军人,任职文
体局某个部门二把手。一中有太多的官宦子弟,差不多每个没心没肺背后都是一
无既往地权势滔天。当然,像我这种贫下中农算是少数异类。

  「我应该见过你妈,不是在电视上。」半响,这货才来了句。

  「在哪?」

  「陈建军家。」路灯下一块阴影投在他的脸上,让他的面容隐没在黑暗里,
只剩下眼睛里的鼬光。

  文体局局长陈建军的故事家喻户晓,姥爷如是说,「这是个有胆识有魄力」
的好干部。「年轻有为,学识渊博,从当年知青中成长起来的孩子里面,这样敢
想敢拼的领导人才时下可不多见了啊」。很显然,母亲极少提及这个人,来自于
那位新时代楷模的「英雄事迹」,大多都出自姥爷之口,所以我印象不深。此刻
从杨刚嘴里听闻母亲和陈建军交往如此缜密,让我没来由眉毛一跳。这样的事情
就如同听到比约克喜欢去卡拉OK唱《夫妻双双把家还》一样让人震撼。闭上眼,
各种景象纷至沓来:母亲隽冷如水的眼神,还有月光下的健美胴体。那跑动中跳
跃的乳房、左右颠动的肥白宽臀、光洁的背部曲线、丰满结实的修长大腿……光
怪陆离。

  杨刚停了好像那么两三秒,然后这逼又吐出几个字:「想不到你妈交谊舞跳
得那么好。」

  「滚。」是韩东的声音,音节很高。

  那天回到家时已经很晚,看看时间,凌晨三点。如此酷暑时节,气温却下降
的不像话,于是一股寒意袭来,从脚板直透心底。甚至连周遭闷热的暑气,携裹
了大团大团略带苦涩的凉意,弥漫在御家花园,好像全世界的人都睡着了。打开
家门,屋里是如此的安静出奇,墓气沉沉。父母卧室有没有人我不确定,甚至连
他们回没回来我都不知道。两者已经多久没能同时荡漾于「家」这方天地了,十
天,半月,抑或仨俩年?推开卧室的房门,把自己撂倒在床上,周遭无孔不入的
忧郁,把我瞬间包围。

  高三时学校组织了大量的模考训练,基本上每次模考,我的成绩只能在全班
中下游徘徊。因为报考志愿是在高考成绩公布之前,也就是考完之后,学生要首
先估计自己的分数,然后根据估分填报大学志愿。毫无办法。母亲说,全国都这
样。那年,时值西大在省内提前录招,神使鬼差地第一志愿我就填了西大,好歹
也算西北为数不多的重点大学啊。高考结束后,母亲才问我考得怎么样。我说还
行吧。老实说,英语是我的短板,打从初小我就厌倦默写字母。身为高材生兼资
深教师(曾经的)的母亲,自然明白我自身禀赋,只淡淡说了句「尽力就行」。
一中张榜公布成绩的日子,我记得很清楚——那天天气不是很好。午饭前,老天
爷还开玩笑似地撒下了几泡牛尿。教务处选择在校内主干道旁的宣传栏里公布当
年考生成绩。难得地,母亲空出半天时间,挽上我胳膊,非要陪我去瞅瞅。结果
出来时,我的名字出现在所有该校参加高考学生名单中的前25位。这并不令人意
外,或者说也不应该有意外,离估分差别不大,裸分632 ,与平时的模考成绩极
为类似。望着乌央央的榜单,母亲一句话没说。但她把脸撇开的瞬间,我还是看
到了她微红的眼圈,和秋水明眸里泛起的漫天水雾。离开学校时,天边有暗红色
云彩,像是天堂失了火。

02年是多灾多难的一年,1 月尼日利亚首都拉各斯大爆炸2000人丧生;4 月
国航客机在韩国釜山坠毁128 人失联;5 月紧接着北方航空公司一客机在大连湾
海域失事112 人遇难,月末台湾客机在澎湖附近海域发生空难死亡225 人;6 月
鸡西矿务局发生特大瓦斯爆炸111 人失去生命;7 月俄罗斯客机与货机相撞造成
74人见了马克思。而8 月下旬我和母亲准备启程之际,新闻上正播报「北京大学某
社5 名人员在攀登西藏希夏邦玛峰的过程中,不幸遭遇雪崩,2 人遇难,3 人失踪」
的消息。

  如果说这一年还有什么值得高兴的事情,那就是韩日世界杯上,中国足球队
首次挺进了世界杯决赛。然而,这似乎并没什么卵用,国足一球未进三连败无缘
16强。而两大主题曲《Boom》《Let'sgettogethernow 》和《生命之杯》相比少
了些火般热情,多了份紧迫强劲的冲击。这类风格我多少有些喜欢不来。不过那
年的另一件新闻,却令我印象深刻。29岁的香港三级艳星陈宝莲跳楼身亡。据某
小报上说,不排除是感情问题,或是产后抑郁症。她的片子我多少有所猎及,而
其主演的《灯草和尚》,还是00年父亲出狱后不久,在父母房间床头柜里发现的。
记得除了几套限制级DVD ——甚至I 级,抽屉底层,还压着些标有西地那非、十
一酸睾酮双丸,阿伐那非的瓶瓶盒盒。我清楚的记得,当面红耳赤地检验完父母
那些「淫秽收藏品」,我全身像是裹了层浓稠的沥青。连毛孔里也是,洗也洗不
掉,很痒,但又毫无办法。昏暗的房间内,电扇转个不停,老旧的吱呀作响,把
燥热的暑期拉得越来越长。

  开学前,母亲力排众议,给我买了部抢鲜版的诺基亚6100,还说要亲自开车
送我去省城。理由嘛,当然是为了「弥补对我高考的缺席」,顺便去平阳「看看
母校」、散散心啥的。我当然欣喜若狂,抱着她鼻子眼睛嘴巴一通乱啃,最后在
母亲一连串「啊呀呀行了行了口水都乎妈脸上了」的斥责声中,结束那次明目张
胆地「逆袭」。记得那个时候很少有学生用手机,诺基亚均价6000,爱立信还没
和索尼合并,出了一个翻盖型的就标价7200. 不说手机,连BP机都上千,这根本
是普通高中生想都不敢想的奢侈品。同学间联系,都是家用座机。因此刚开学那
段时间,逼们煞有其事地拿出日记本让每个同学把家里电话抄写下来。后来嘛,
联不联系就不得而知了,谁知道呢。

  没过几天,记得是八月中旬,母亲开回来一辆崭新的毕加索。我问多少钱,
她老说,价格不贵,重在实用。我笑笑,难得地调侃了一句:「香车,美女,咱
家算是齐活了呗。」

  「德性。」母亲甩了一个白眼:「以后去平阳用得着,再说跑业务也方便。」

  「哦。」我却不知道该说啥了。

  「东西都拾缀齐没,趁高峰期没到,妈带你去平阳多玩几天。」母亲麻利地
整理着换洗衣物、被褥和洗漱用品。

  「也没啥可带的。」

  「你呀,」母亲头也没抬,手上如行云流水:「有时间也赶紧考个证。」

  出发的日子小舅小舅妈姥爷推着姥姥都来了。父亲那天死活说要送我,母亲
阴沉着脸,坐在驾驶室一言不发。小舅看气氛不对,赶紧打圆场说:「又不是啥
生离死别,林林不是不回了,有姐代劳哥你还乐得消停点不是。」

  「呸呸呸,张凤举你会不会说人话,」小舅妈一听急了:「啥死死死的,滚
一边啃你槽子去。」说完她自己眼眶却红了。

  奶奶磕磕绊绊一遛小跑,打老远就眨巴眉眼。小舅妈赶紧奔过去搀着,才避
免了她老人家上演一场出师未捷的庸俗戏码。当车启动的瞬间,她老终究还是唱
将了出来:「凤兰啊,照顾好伢子,啊……」起初还能压抑情绪,后来就完全原
形毕露放飞自我了:「我的孙子呃,见天想奶奶了,就赶紧回,啊,这和平也没
落家……几天好,林林又远走高飞了,我这……」总之一阵稀里哗啦地严氏独奏
曲,伴随着车子开出了老远,还能听见她老人家那独特而又充满韵律的花腔咏叹
调飘荡在城北上空。按母亲说法,不知道的,还以为我要开拔前线,上战场了。


                第二章

  字数:11747

  平海隶属平阳,离古镇昭陵六七十公里路程。据说我乡宗族大多乃太宗文德
之后,多么奇怪的事儿啊,是的,我也觉得未免过于荒唐。但奶奶她老人家肯定
不这么认为,指不定找个老仙儿掐指一算,就给扒出段方外野史来,让你大呼茅
塞顿开。别的不说,60年代那场破「四旧」运动,西北地区的祠堂,宗庙——包
括藏于其中的家谱族谱什么的,基本都被推倒砸烂、焚烧殆尽,尽管历次重修,
也没弄出个所以然。听爷爷说,很早以前村里大部分人家确实姓李,少部分姓严,
后来李姓逐渐外迁(据说后山的下李塘村皆为李姓,因此得名),严姓却多了起
来,但上李塘这个村名一直沿用至今,某些不成文的规矩,理所当然保留了下来。
比如每逢乡人赴外求学,或仕途升迁,必然会到昭陵祭祖,祈愿帝灵蔽佑。显然
在我看来,这块贫瘠土地上的那些先人们,顶多让后世子孙求了个心安理得,至
于出没出啥能人,就不得而知了。

  印象中,母亲几乎从不和我探讨这些,按她的说法,与其有时间纠缠毫无意
义的东西,不如多看俩本正史。出平海后,在毕加索上,没想到她倒提了一嘴这
事儿,破天荒头一遭。于是几经犹豫,我们还是杀往了古镇。漂流、野营、探索
了,这些肯定赶不上趟儿,母亲说好久没去过大雁沟了,于是我们先去大雁沟。
大雁沟并不是沟,而是半截山坡子,昭陵九嵕之一。

  九嵕山胜在地势险要以及物种资源丰富,前两年刚被列为联合国物质文化遗
产。当然,这些山山水水也就说起来好听,其实没多大意思。走在那些年代久远
的青石砖路上,有炊烟打木房子飘出,弥漫在幽暗的甬道里,带着异世界诡秘而
真实的味道。而不管到了哪儿,母亲都有点夺人眼球。她俏生生地屹立于黑山白
水之间,宛若一株悄然盛开的野兰花。而我嘛,肯定是旁边那根狗尾巴草。后来,
在帐篷外,很多人玩起了跳格子。母亲手舞足蹈,轻盈而欢快,那抹不经意泄出
的灿烂笑容,令万物失色,这些都深深地刻进了我脑海里,永生难忘。记得离开
大雁沟时,我们的声音一直在山谷飘荡,回声持续了差不多1 分半钟。

  光登顶就用了俩多钟头。中午买了两份鸡蛋面,泡上鸡块和母亲做的牛肉干,
就着薯条和啤酒,怪异,却别有一番滋味。饭后我俩在陵墓前的凉亭里呆了好一
阵。这前前后后横七竖八给母亲照了N 多相,她坐石凳上拿着数码相机一翻就是
老半晌。后来,她指着其中的一张(单手抱柱,两腿岔开)说很早以前她在这儿
照过一张类似的。「好早,七九年,那会儿这么矮。」母亲比划了一下。

  「那么夸张,你说的是侏儒,畸形儿。」我笑了笑。

  「跟你姥爷姥姥一块儿照的,他们就站这儿。」母亲说。阳光充足,但山风
凛冽,不时有人在我们身边转悠。当他们举起相机时,毫无疑问会把我们作为背
景囊括到他们的记忆之中。「姥姥身体不好,姥爷背上来时,气都没喘一口。」
母亲砸吧了下嘴:「今年都快七十了,也没坐过缆车。」凉亭紧挨着峭壁,一眼
望去郁郁葱葱,而那些裸露的岩石像是团团疮斑,异常刺目。「也就去师大报到
那会。」脆生生地。

  远远能看到缆车,它们荡在空中,飘在淡薄的云海里,里面的人儿能否听到
风中的鸟叫?我吸了吸鼻子。堪舆家普遍认为昭陵的风水乃中国历代帝陵之最,
但我实在搞不懂「最」在哪。这里开发成旅游景区后,庄严肃穆早已不复存焉。
后来我俩骑着马在山顶合影,拍摄者是个马夫,一位典型的北方大汉,敦厚皮实。
背景是连绵大山,远处乌云压顶,一坨灰色的铅块粘在天空右下角,这狗日的东
蹿西跳地还在躲猫猫。「平阳十八怪,东边下雨西边晒。」母亲莞尔一笑,眼波
流转间,让我眼皮猛然直跳。人的表情就是这样的奇特,你根本无法描述。你讲
不出那个笑起来的嘴角弧度或眼神里暗藏的东西,比如霞光,晨雾,甚至一朵花。
我徘徊在这凄迷的景象之中,然后心底就涌出一朵花。

  「帅哥靠近一点,美女抬头看这儿。」马夫操着平普话,口齿不清。

  「头靠近点。」马夫说。

  「帅哥头往左,美女往右。」马夫说。

  母亲那马很白,白的耀眼,散发出某种神秘光泽。我的则是匹枣红色马,头
大颈短,体魄强健。「这都是蒙古过来的良驹」,马夫告诉我们。谁知道呢。毕
竟我俩没有草原勇士与生俱来的「调马」天赋,只懂些简单驭马技巧。马的嘴巴
被绳套拴住,你一抖,它铁定跟着动。它没法不动,要不然它的嘴巴会痛(马儿
好惨)。我挽住缰绳往母亲那边扯时,枣红马就靠过去,和白马挨了一块儿。鼻
息间游荡着一丝熟悉的清香,控制马的成就感油然而生。下意识地,我转头看向
母亲。

  「嘿,」马夫说:「这样好,看着看着。嗳,好好好,帅哥亲美女一下。」

  马夫真是深谙人意。这么想时,神使鬼差地,我就顺着他话亲上去。

  我的意思是——我只是撅着嘴巴,眯起眼,抬起下颚把嘴伸过去。我原以为
母亲会撇过脸去,再不济也要拿捏姿态责备我两句。然而她接住了,甚至伸出手
指,比了个Yes 的手势。我五雷轰顶般瞬间楞在当场,一股莫名气流打周遭升起,
总感觉这一切太夸张了。好在马夫同志这时候立马咔嚓一声(高手啊,看来没少
干这事)。如果换个场合,我指不定得惊喜地蹦到天上去。吸吸鼻子,不知不觉,
久违的酥麻袭涌而来。照片里,我亲吻着母亲白皙脸颊,双目圆睁,溢满理所当
然地慌乱。后者则嘴角蹙阖,似笑非笑,一付风轻云淡,俏皮而得意。

  九嵕山主峰山势突兀,海拔1188米,日头逐渐西斜,白雾从山腰升腾而起,
和暗红色天空媾合一体。稍远处则是颜色更深的灰蒙蒙云雾,幕布般遮盖一方,
似老天爷吐出的一口浓痰。那个地头正在下雨,离我们拍照的地方大概2 公里远。

  据景区人员介绍,除了清明庙会,8 月20日还有个祭拜仪式。我当然不信鬼
神,难免对此嗤之以鼻,但也不至于情商低到当众「忤逆先祖」。母亲说:「来
都来了,要不咱就多玩两天?」我能说什么呢,我当然没意见——无论在哪儿,
母亲都是一道绝美风景,毋庸置疑。而不管你承不承认,这当口古镇人是真多,
哪哪都人山人海。当然,除了外地游客,这地儿离省城也不算太远,说是西部边
陲的交通要塞都不为过。于是当晚在半山腰找了家旅馆,定了个双人间,俩床位,
一个独立卫生间。

  到前台登完记,房间就在2 楼。提上行李,我就直奔楼梯间,憋着一泡尿呢。
楼道里有些昏暗,我像一阵风,把一个打楼上下来的年轻人撞了个趔趄。对方似
乎操了一声,当然,也许没有,这不重要。此刻唯一重要的是我的膀胱。母亲跟
在后面,一边给人道歉一边低声数落:「这么大人了,瞅你那出息!」我哪顾得
许多。

  冲上楼打开房门,扔下行李我就扑向卫生间。操,可憋死我了!尿柱子急得
像激光枪,打在马桶壁上哗哗响。我享受着释放的快感,仿佛看见了门外母亲凤
眉倒蹙,紧抿着嘴的样子。

  「楼道上撞着人了你不知道,猴急个啥?」母亲大概刚进来,还挎着包。

  「是么,我这身手还会撞着人?」走出卫生间,我吸了吸鼻子,笑笑。

  「行了你,」母亲白了我一眼:「妈去洗个澡,你也洗洗先。」

  接过递来的包,不知道是不是错觉,母亲脸畔居然残留了两抹淡淡绯红,我
这才发现她似乎说了个病句。没来由我就心里一跳,刚想说句什么,母亲已扭身
进了更衣间。我在外面小心地叫了声:「妈。」没有回应,也许是没有听到。我
又大声叫道:「妈。」

  母亲正好出来,问我怎么了。

  我支支吾吾,最后说:「没事儿。」声音很轻,且哑得厉害。我只好撇过了
脸,仿佛不如此便不足以压制那令人羞愧的念头。

  母亲噗嗤笑了出来,摇摇头:「这孩子,莫名其妙!」她趿拉着凉拖,拿着
换洗衣服,紧束的浴袍下腰肢轻摆,肥硕的臀部绷出内裤的痕迹。直到款款进了
卫生间,我才一阵惊慌失措,努力摇摇头,把自己撂倒在床上。一种说不清道不
明的情绪,怎么说呢,有点失落吧。现在想来,其实我也拿不准是不是失落。躺
在到床上,尽管刚释放完的老二硬的发疼,我还是像个大人物般叹了口气。

  昭陵耽搁两天,8 月21傍晚才到的省城,其时离西大报到也就四五天时间。
很显然,开学季,赴校生已然陆陆续续多起来。在大学城附近的小镇上逛了一圈,
好些旅馆竟然也人满为患,主要是双人间稀缺,好在亲爱的老妈子在什么携程网
提前预订了客房。如你所见,其实这应该是我第三次来平阳。

  平阳这座古都,总让人忆起唐王为母尽孝筑起的五座高台,是为云居寺。第
二天,母亲和我理所当然逛了一番云居寺,据说整座寺院都是女尼。可惜只登到
第二道院落,就不让往里进。据工作人员介绍,后边的院落——每逢法事活动才
开放——且须皈依过的居士才能参与,听起来颇具神秘色彩味道。老实说,这个
安静的寺院,倒是处修身养性的方外之所,。但说不好为什么,我却有点喜欢不
来。好在老妈子游兴不减,扯上我就杀往了下一个目标。用她的话说,这国家历
史文化名城,哪哪都是「文化瑰宝、诗情画意」,祖国的大好河山,你得多见识
见识。毫无疑问,与母亲作游,我自然是流连忘返乐在其中。后来我们又去了师
大,其实西大老校区离师大不远,二者在市区东部那旮沓紧挨着。大学城属于新
校区,地处郊外,与古城墙隔条马路,西大的文、哲、史、法、艺、乐、商等院
系全在这边。

  离开学还有两天,韩东给我来了个长途。这家伙已到北航,刚开课,他问我
到平阳没。我如实相告。他说杨刚和你都在西大,然后就没了音。我搞不懂他什
么意思,靠了一声。好半晌,才传来一道低沉而沙哑的男声说:「我妈在省军区
医院,得空儿帮我去瞅一眼,给她说,事儿都过了,该放下放下吧。」印象中韩
东跟父母关系一直闹得很僵,在一中几乎很少回平阳老家。具体什么原因,韩东
没说,我也没问。唯一能确认的是,两位前辈无非都是省里「位高权重的大人物」、
「随便跺跺脚,西北就得大地震」。这些是杨刚的原话。而据我所知,高中三年,
韩东一直寄住在刚考上平海公务员的大姐家。后者我倒见过两次,一个留有齐耳
短发,干练麻利而不失娇柔的时尚女性。

  刚挂断电话,母亲洗澡出来,用毛巾擦着湿漉漉的秀发,她问谁呀。我说一
同学。她说男的女的。我当然说男的,女的谁打电话给我。母亲「哟」了一声:
「德性。」浑厚的灯光下,笑容打她丰润的唇瓣溢出,在白皙的脸颊上荡漾开来。
母亲心情不错。

  我想说点什么,却只是摸出了一支烟。

  「咋说你来的。」一只手飞快而来,白生生地。

  「摸摸不行啊。」我只好把烟又放了回去。但母亲还是盯着我。这就很有点
过分了,于是我也盯着她。

  母亲小鼻头肉乎乎的,轻微上翘,两颊那抹熟悉的红晕在暖气烘烤下生动依
旧。当然,此行为艺术大概持续了十几秒,以我方失败告终。红着脸,我把头撇
过一边,掏出烟盒递过去。毫无办法。母亲得意洋洋发出了胜利的笑声。

记得当天晚上,天空散满星斗,夜色深远而明亮。我推开旅馆窗户,看到有
人在城墙下面吹埙。恍惚苍凉的声乐中,借着银白月光,鄙人得以一睹尊容。这
人非常年轻,十七八岁的样子,棱角分明,但很颓废。他一个人安静地站在那个
地方,朴实而淡定,像山水画介于泼墨与工笔之间的状态,蒙了一层平河厚重的
水气。我靠了一声,叫母亲过来看:「在古镇旅馆撞得是不是他?」「瞎说啥呢,」
母亲轻轻走到窗边,却没了音。记得后来,母亲似乎叹了口气,双手搭上我的肩
膀:「长大了,妈也管不住你。」俩人就这样安静地站在窗前,搞不懂为什么,
我突然心烦意乱。也不知过了多久,直到杨花般的星光落满肩头,我最终强忍住
了转身抱紧她的冲动。

  回平海那天,我在学园路地摊上买了个很小的兵马俑。磨蹭半天,我始终都
没想好怎么跟她道别。直到车子启动,我才把兵马佣塞进车窗。「还小啊你?」
母亲笑了笑,说离开家终归和以前不一样。个儿高了,迈的步子也会大,人总不
能老在原地儿转悠吧。刺鼻的尾气中,母亲「敦敦教导」:「只要不打盹儿,抬
头多走两步,路没准就宽了。」

  老实说,当她用特定语气来表述一件事儿时,大多是做了某种权衡之后的重
大决定。而我又能说什么呢,我说:「妈,你知道我在想啥儿?」她问啥。我说
我想起了上次还欠你什么来着。

  母亲后倒,像要昏厥的样子:「你真是——真是——」

  我一本正经地:「怕是没机会还了啊。」

  她切了一声:「那就别还。」

  楞了好半响,我只好笑笑,说:「开车注意安全。」这傻逼国产言情剧桥段
简直令人绝望。

       ********************

  我的童年与大多数同龄人并无二致。儿时琐碎的记忆中,印象深刻的,莫过
于母亲自行车铃声和每次坐在母亲膝头,那首百听不厌的童谣「月亮牙儿,本姓
张,骑着大马去烧香;小马栓在梧桐树,大马栓在庙门上……」打记事起,胡同
口的老槐树下就有口轱辘井(九五年家里起新房后才填平)。青石板,粗麻绳,
黑铁轴锈迹斑斑,龟裂的木头转子光滑得能映出人影。井口很大,方不方,圆不
圆,黑咕隆咚,却又明晃晃地扣着一片天。井沿的夹缝里永远绿茵丛丛,趁人不
注意我总要啃上两口,直到有次被母亲恐吓说那是狗尿苔,吃了要流鼻血,才悻
悻作罢。

  整个村西头都在这里打水,我家自然也不例外。多数情况下是爷爷,有时是
奶奶,偶尔也会是母亲——每逢周末,不管父亲如何,她多半要带上我回村里溜
一圈儿。或许是为提防小屄蛋子们瞎捣蛋,印象中井口总是掩着破门板和旧油布。
于是母亲就放下铁桶,一面叮嘱我别往井边来,一面去移开障碍物。轱辘转起来
吱嘎吱嘎响,老迈,悠长,却又时不时地发出几声急促的尖叫。每当此时,我都
难免一阵激动。是的,神秘的井下世界如此令人神往,如果可以的话,我希望坐
到铁桶里,顺井而下,等在前面的必然是《西游记》里的深井龙宫。当然,想想
而已,自从挨了父亲一顿胖揍,这个念头便藏在胸口,隐晦得令我时常喘不上气
来。打完水,母亲挑起来就走。她稀松平常的样子老让年幼的我怀疑眼前这两桶
水的份量。那时胡同里还是煤渣路,母亲步履轻盈,钩担「摇曳生姿」,偶尔会
有水花跃出,把地上的黑煤块溅得发亮。房前屋后总杵着些闲人,不分时间地端
着碗筷,见我们过来就打招呼。除了逗我,他们也会直接称呼母亲,无外乎「凤
兰」、「张老师」或者「新媳妇儿」——这最后一个称呼直到搬回村里许久才渐
渐消失。母亲的回应就是笑,逢人就笑,挑水时也不例外。有时我难免嫌她话多
——跟陌生人有啥好说的?而阳光总是很充裕,它轻巧地洒下来,便足以让我睁
不开眼,让碎花「的确良」一片通透,让圆润的黑色臀瓣闪闪发亮。我能看到朦
胧的肌肤,看到白色的文胸背带,看到衣角下左右摇曳的肉感轮廓。

  后来上了学,盼望母亲接送便成了最幢景的事儿。记得有次小学数学竞赛,
时间是初春,白天仍然较短,晚上很长。按照惯例,比赛一结束,我就跑到隔壁
二中的教研室找母亲。不想却不在。问几位老师,都说放学后,没看到母亲啊。
后来门卫室老头告诉我:「张老师啊,下课就走了。没跟你说?」我一下子就懵
掉了,不知该怎么办。陈老师正好路过,见我杵校门口一阵手足无措快哭的样子,
她「嗨」了一声,一拍脑袋:「你看看,都怪我,忙的把这茬给忘了。你妈有事
先回了,让你比赛完自个儿回去。」

  学校离家其实并不算远,大约两三里路的样子。当时天已黑得不像话,还刮
着风。实际上,这条路,母亲用车载我走过不知多少个寒冬酷暑。从二中出门左
拐,路的尽头就是小学。在小学的路口右拐,沿着这条路一直走下去,经过两座
桥后,前面就是正对水利局大门的那条环城路。这倒也没啥,唯一害怕的,是俩
桥之间的那片坟场。呆逼们说,县公安局以前在那枪毙过人。每到月黑风高的晚
上,总是阴风阵阵,老有鬼魂趁机爬出来觅食儿。那天也不巧,这段路的路灯刚
好坏了,气氛更显诡异。路上几乎没有行人。风高月黑,独步乱坟岗,毕竟还是
头一遭。经过那片坟场时,鬼火倒没见到,但老觉着有人跟我屁股后面。猛然回
头,除了那条惨白的柏油路,只剩坟场里阴森森的凸起,像女人乳房,令我颇为
惊叹。前一半路,我不知道是如何走过来的。后一半,好歹听不到后面脚步声,
却又猛然记起,鬼魂没有脚,哪来的脚步声?总感觉那个影子离我越来越近,脖
颈上都凉飕飕地。我禁不住头一缩,连滚带爬地往前冲。我不敢回头,怕一回头
那个影子就会扑到我脸上。直到上了小桥,我已气喘如牛。

  小桥过去就是水利局,街道边(如果尚能称之为街道的话)分布着一些杂货
店,昏黄路灯光下,耸立着几棵老槐树。当风掠过,沙沙声伴随低沉的呜咽,仅
有的几瓣嫩芽,随风摇摆,保持着可笑的坚贞与活泼。桥这头灯光映得坟场那边
儿乌漆嘛黑,我才发现头上全是汗。也不知道是冷汗,还是热汗,管它呢,反正
最艰难的一段已经过去。不想正是此时,桥下突然传来一道急不可耐的响动。伴
随着女人的呜咽和男人喘息,一阵一阵,若有若无,昏天暗地中,显得尤为凌乱
而突兀。老实说,这让我一度以为是濒死之人大病初愈后又哮喘发作的不祥症兆。
然而接下来传来的一句话,异常清晰,却使我落荒而逃。「用力,不管了……快
点使劲儿!」一刹那,连脚下的水泥板都在抖动。说不好为什么,那种颤抖而欢
愉的声音,总让我想起「地动山摇」这个词。以至于直到很久以后,我才努力想
起,这个似乎非常张狂而又耳熟的声音主人是谁。

  回到家,发现一家人已在吃饭。奶奶连哼带唱道:「哟哟哟,乖孙子回来啦,
瞅瞅,瞅瞅,是不是在哪打滚了?」爷爷和父亲嘛,二老正在饭桌上哥俩好呢,
显然已高。母亲啥也没说,赶紧起身进厨房盛饭。神使鬼差地,我鼻子一酸,撇
撇嘴,一步一顿跟她屁股后面往厨房挪。待靠近母亲时,她突然转过身来,依然
什么话也没说,一把将我揽入怀里。就是这样,轻轻抱了会,她才哄我吃饭。

  那天晚上,我遗精了,人生第一次。早上起来,掀开被子,杏仁味扑鼻而来。
把湿漉漉地裤子胡乱塞在了枕头下面,我就着急忙慌地上了学。晚上回家后,头
件事我就拽出那条充满腥味的裤子往卫生间跑。然而,如你所料,差点就撞上了
母亲,她见我拿着裤子,习惯性地伸手接时,这让我立马就涨红了脸,下意识用
手挡开。「好好的洗什么裤子,不都是妈给你洗?」母亲皱了皱眉,又伸过手:
「拿过来,做你作业去。」我侧过身,脸红得像要把屋子都点燃起来:「不用,
我自己洗。」绕过母亲,我惊慌失措地跑进厕所就把门给关了起来。

  打厕所出来,我正甩着手上的水,刚一抬眼,却瞥见母亲站在厅堂的过道里。
她瞅着我,脸上似笑非笑:「你个小屁孩儿,以为你妈不知道嘞。」一股不安的
气流从身体里突然氤氲开来,我立马低垂下了头。随后如你所见,我像一只被剁
掉尾巴后活蹦乱跳的猴子,慌不择路地窜入了自己房间。「以后还是妈洗,啊,
变小伙子了哦,哈哈……」母亲笑得花枝乱颤。我关上房门,趴在床上,拉过被
子捂住了头。老实说,连死得心都有了。

  「严和平,你家宝贝儿子成大人了哦,哈哈,我跟你说……」门外母亲的声
音,清脆又清亮。

  躺在床上,蒙着被子手伸在外面,我摸着墙上电灯的开关,按开。又关上。
按开,再关上。灯光打不进被子,在眼皮上形成一隐一灭的屎黄色。像极了院子
里傍晚的天空。之后没过几天,我就有了一辆属于自己的自行车,这一度让村里
的那帮逼崽子和王伟超羡慕了好久。

  记得一天清晨,我和母亲正打算去学校。刚出院门,就碰到我大姨张凤棠和
小舅妈。我一向跟我亲姨不太对付——到底为什么我也说不上来。于是拉了拉书
包,我低头跟母亲说了声「我先走了」,便打她们中间挤了过去。结果没走两步,
我就听到身后传来「听说林林哦——嘿嘿」小舅妈吃吃的笑。

  「哎哎,李秀琴你这个大嘴巴。」母亲的声音也隐隐带着笑。

  「啊呀呀,这是好事啊,早日抱孙子还不好啊。哈哈哈。」我亲姨那讨厌而
张狂的笑声,总让我想起奶奶常讲的狼外婆吃小孩手指头的故事儿。

  小舅妈说:「现在的小孩子真是早熟,当初我15岁才——」

  我把自行车从院子里使劲推出来时,以至于太过用力,也不知是不是把链条
抖脱了,轮子死活动不了。

  「哟哟,害羞了!哈哈,你家林林还真是嫩得出水了。」

  「什么嫩得出水?姐你也老大不小了,咋这么不正经。」母亲笑骂一句,跑
过来扶正自行车:「卡住了,不会轻点你。」

  「小屁孩儿懂个逑,怕啥。」

  小时侯,当我发现因为内裤的摩擦会导致下体的膨胀时,心里总会腾升起一
阵阵的紧张和愉悦。那让我总是想把手伸下去挠骚的酥痒,在不合体的夏季短裤
或冬天层层叠叠的秋裤里,一次又一次地想要吸引我可耻的注意力。最可怕的是,
学校的夏季校服,完全不符合生物学地从二年级一直穿到了五年级。那晚的梦遗,
让我心烦意乱愤怒无比的同时,却也凭添了一份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五年级的
时候,我已经开始满嘴的小绒毛,虽然稀疏,却很明显,腋毛和阴毛也开始往外
撺。嘴边的绒毛没法遮掩,只能任由它成为邻居打趣的对象,总有好事者偶遇时
大声地喊:「林林嘴上长毛了,下边长毛了没,快脱裤子让你叔瞅瞅。」而我则
像被逮到现场的小偷做贼心虚般满脸通红,却又理直气壮地嘟囔出一句「当然没
有」,然后将脚步提高百分之十五的速度撤离。虽然嘴上那么说,洗澡时,我却
忍不住看了又看,摸了又摸,这些令人羞涩甚至恶心的玩意,让我总是彷惶不安。
我每天都要盯着镜子里嘴唇上的「胡子」,腋下的腋毛,下体的阴毛和时不时勃
起的老二无数次,只要确认和别人也一样,我就可以舒好大一口气。

  上初中后,对女人这个词的浅薄了解,完全依赖于王伟超的启蒙。我记得那
个春天来临的傍晚,我们一群同学跟着他走在校门外大街上,他对众逼宣称,他
父母有一本很大的精装书籍,书上有一张女人阴部的彩色像片,他说:「女人有
三个洞。」那天王伟超神秘的口气和街上寥寥无几的脚步声,让我的呼吸急促而
紧张,一种陌生的知识恫吓着我,同时又诱惑着我的满腔热忱。几天以后,王伟
超将那本精装书籍带到学校里来,我面临了困难的选择——很显然,我和其他逼
同样激动得满脸通红,可是当王伟超准备打开那本书当口,我彻底慌乱了起来—
—在阳光还是那么明亮的时刻,我实在没有胆量投入到这在我看来属于非常冒险
的行为中去。所以王伟超说,应该有一个人在门口站岗,我立刻自告奋勇。作为
一个站在教室门外的哨兵,我体会到的是心脏和耳膜的双重冲击,尤其是听到里
面传来长短不一的惊叹声和绘声绘色,我心里一片尘土飞扬。

  失去了这次机会,就很难得有第二次了,但王伟超的大胆总是令人吃惊。那
张彩色图片只向男同学出示,无疑使他渐渐感到了腻烦。有一天,他竟然拿着那
本书向一个女同学走了过去。于是让我们看到了那个女同学在操场上慌乱地奔跑,
跑到围墙下面后她呜呜地哭起来,王伟超则是哈哈大笑,然后甩甩狗毛,趾高气
扬切回我们中间。当我胆战心惊地提醒他说,小心她去告状。这货一点也不慌乱:
「告个鸡巴,不会的,你个逼放心。」后来的事实证明,王伟超的话是正确的。

       ********************

  1998年,我14岁,上初二。整天异想天开,只觉天地正好,浑身有使不完的
劲。开始有喜欢的女同学,在人群中搜寻,目光猛然碰触又迅速收回,激起一股
陌生而甜蜜的愉悦。这种感觉我至今难忘。

  就在这年春天,家里出事了。父亲先因聚众赌博被行政拘留,后又以非法集
资罪被批捕。当时我已经几天没见到父亲了。他整天呆在猪场,说是照看猪崽,
难得回家几次。村里很多人都知道,我家猪场是个赌博据点,邻近乡村有几个闲
钱的人经常聚在那儿耍耍。为此母亲和父亲大吵过几次,还干过几架,父亲虽然
混账,但至少不打女人。每次家门口都围了个里三圈外三圈,然后亲朋好友上前
劝阻。母亲好歹是个知识分子,脸皮薄,一哭二闹三上吊那套她学不来。爷爷奶
奶一出场,当众下跪,她也只好作罢。这样三番五次下来,连我都习以为常了。
爷爷是韩战老兵,家里也富足,88年时还在村里搞过一个造纸厂,也是方圆几十
里有头有脸的人物。唯一的遗憾是没有子嗣。父亲是从远房表亲家抱养的,毕竟
不是自己的亲生骨肉,从小娇生惯养,不敢打骂,以至于造就了一个吊儿郎当的
公子哥。父亲高中毕业就参了军,复员后分配到平海市二中的初中部教体育。父
母亲本就是高中同学,母亲师大毕业后分配到二中的高中部,就这样两人又相遇
了。

  说实话,父亲皮子好,人高马大,白白净净,在部队里那几年确实成熟了不
少,加上家境又好,颇得女性青睐。母亲在大学里刚刚结束一场恋爱,姥姥又是
个闲不住、生怕女儿烂到锅里的主,隔三差五地安排相亲。母亲条件好,眼光又
高,自然没一个瞧上眼的。父亲一见着母亲,立马展开了攻势。对这个曾经劣迹
斑斑又没有文凭的人,母亲当然不以为意。父亲就转变火力点,请爷爷奶奶找媒
婆上门提亲。姥姥一瞅,这小伙不错,还是老同学,家里条件又好,这样的不找
你还想找什么样的?姥爷倒是和母亲站在同一战线上,说这事强求不得,何况处
对象关键要看人品。无奈姥姥一棵树上吊死的架势,就差没指着鼻子说,这就是
钦点女婿。父亲臭毛病不少,但人其实不坏,甚至还有点老实,母亲和父亲处了
段时间,也就得过且过了。

  84年我出生,学校给分了套四十多平的两居室。94年民办教师改革,父亲被
赶到了小学。混了几天日子,他索性拍屁股走人,在我们村东头桔园承包了片地,
建了个养猪场。第二年在老宅基地上起了两座红砖房。因为交通方便后,村里环
境又好,市区的房子就空到那里,一家人都搬回村里住了。当然,其实我童年的
大部分时间都是在农村度过的。母亲有时上课忙,只能把我撇给爷爷奶奶。后来
在城里上小学,也是爷爷或母亲每天接送。

  父亲的事让一家人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爷爷四处托人打点关系,最后得到
消息说是责任人跑了,担子当然落到父亲头上,号子肯定得蹲,至于蹲几年要看
「能为人民群众挽多少财产损失了」,「谁让命不好,赶上严打」。上大学之后,
我才知道97年修刑后的新一轮严打,我父亲就是受害者。父亲办养猪场几年下来
也没赚多少钱,加上吃喝「嫖」赌(嫖没嫖我不知道),所剩无几。家里的存款,
爷爷奶奶的积蓄,卖房款(市里的两居室和宅基地上的一座自用房),卖猪款,
卖粮款,造纸厂的废铜烂铁,能凑的都凑了,还有12万缺口。当时姥姥糖尿病住
院,姥爷还是拿了3 万,亲朋好友连给带借补齐5 万,还缺4 万。这真的不是一
笔小数,母亲当时1 千出头的月工资已经是事业单位的最高水准了。家里不时会
有「债主」上门,一坐就是一天。奶奶整日以泪洗面,说都是她的错,惯坏了这
孩子。爷爷闷声不响,只是抽着他的老烟袋。爷爷也是个能人,平常结交甚广,
家里遭到变故才发现没什么人能借钱给他。母亲整天四处奔波,还得上课,回家
后板着一张脸,说严和平这都是自己的罪自己受。一家人里最平静的反倒是我。
最初郁闷的哭过几次鼻子,后来也就无所谓了。最难堪的不过是走在村里会被人
指指点点。

  当时学校里来了个新老师,教地理兼带体育,在他的怂恿下,我加入了校田
径队,每天早上5 点半都得赶到学校训练。母亲4 点多就会起床,给我做好饭后,
再去睡个回笼觉。她已经许久没练过身形了,毯子功不说,压腿下腰什么的以前
可是寒暑不辍。

  有一天匆匆吃完饭,蹬着自行车快到村口时,我才发现忘了带护膝。为了安
全,教练要求负重深蹲时必须戴护膝。时间还来得及,我就又往家里赶。远远看
见有个人,矮矮胖胖的,似个不倒翁,正杵我家院门口来回转悠。待到大门口时,
我才发现这个大嘴小眼的货是我姨夫,大门却是紧闭,我也没多想,敲门喊了几
声妈。不一会母亲开了门,问我怎么又回来了。我说忘了带护膝,又说姨夫咋站
门口没进来。完了跑厨房喝了口水,打了声招呼,拿上护膝我就走了。

  姨夫是邻村村支书,手里多少有点人脉,这时来我家,肯定是商量父亲的事。
父亲出事后来家里串门的亲友就少多了,以前可是高朋满堂啊。姨夫可谓我家常
客,而且听说他也经常到养猪场耍耍。说实话,母亲对这个人一直评价不高。所
谓家丑不外扬,不清楚的,以为是张家姐姐看中了陆家的人脉和钱财。实际上,
却是张凤棠还在读中学那会,被这个陆永平不知道耍了啥手段,灌醉后弄到床上
给肏了。后来陆永平拿着钞票软泡硬磨、死缠烂打,张凤棠一个中学生,哪里招
架得住。尽管百般不愿,却还是让这个陆永平得手了几次,居然把肚子给搞大了。
当时母亲一家差点和陆永平闹翻了天,也就我姥爷好面子,才没闹得邻里皆知。
后来权衡再三,也实在是没了别的法子,张凤棠只得辍学嫁给了陆永平。当初因
为年龄不够,没领证就摆了个酒。知道内情的母亲,因此就恨上了这个陆永平,
从没给过好脸色,也经常骂父亲少跟陆永平混一块儿。

  又过了几天是五一劳动节,为期5 天的全市中学生运动会在平海一中举行。
我主练中长跑,教练给我报了800 米和1500米。一中操场上人山人海,市领导、
教委主任、一中校长、教练组代表、赞助商等等等等你方唱罢我登场,讲起话来
没完没了。这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参加这么大型的群体活动,也是我有生以来见
识过的最漫长的开幕式。太阳火辣辣的,我们在草坪上都蔫掉了。比赛开始时,
我还恍恍惚惚的。教练匆匆找到我,说准备一下,一上午把两项都上了。我问为
啥啊,这不把人累死。教练说组委会决定把「百米飞人大赛」调到闭幕式前,原
本放在下午的1500米就提到了上午。没有办法,只能硬着头皮跑了。

  喝了葡萄糖,跑了个800 米初赛,小组第二,还不错。歇了一个小时,又跑
了个1500米,比想象中轻松得多。一个女老师带大家到教学楼洗了把脸,又领着
我们到外面吃了顿饭。我记得很清楚,牛肉刀削面,我一大海碗都没能吃饱。饭
毕回到学校,结果已经出来了,我两项都进了决赛。教练夸我好样的,让我好好
休息,等明天下午「决一死战」。

  之后挺无聊的,除了运动员和拉拉队,这里也没几个熟识的同学。印象中,
我跑到体育馆里打了会儿篮球。正玩得起劲,被一巴掌拍得差点蹦起来,是小舅
妈。她二话没说,把一大袋什么东西往我一塞,我问是啥,她说:「这黄瓜藤玉
米须啥的,你奶奶说要的,趁没事儿给拿回去,赶紧的啊。」她老还说,可不容
易托人凑齐活,还挺管用,再不入药就浪费了。于是我只好回家。在停车场看到
了3 班的邴婕,她背靠栅栏和几个男生闲聊着,其中有田径队的王伟超。我从旁
边经过时好像听到有人喊我的名字,但又不敢确定,就没有答应。一路上我骑得
飞快,想到邴婕走路时脑后摇摇摆摆的马尾,又是激动又是惆怅。

  到家时,我家大门虚掩,院里没人。于是我就劲直到了隔壁院,不想也一个
人影没见到。隔壁房子前段时间刚卖出去,建房时花了7 万,卖了4 万。不过买
主不急于搬进去,爷爷奶奶暂时还住在里面。自打父亲出事,爷爷的身体就大不
如前,加上高血压、气管炎的老毛病,前两天甚至下不了床。这天该是趁放假,
估计让母亲陪着看病去了。把袋子扔桌上,屋里屋外转了一圈,隔壁东侧有棵香
椿树,我没少在那儿爬上爬下。轻车熟路,三下两下就蹿上主干,沿着树杈攀上
了厨房顶。顺着平房,一溜烟就进了我家。楼上养着几盆花,这段时间乏人照料,
土壤都龟裂了。我掏出鸡鸡挨盆尿了一通,才心满意足地下了楼。本想到厨房弄
点吃的,拐过楼梯口我就听到了奇怪的声音。呼哧呼哧的喘气声,是个男人,简
直像头老牛。第一时间我想到的是,父亲越狱了!我甚至想到他是不是受伤了,
需不需要像电影里面那样上药、扎绷带。

  很明显,声音就来自于父母的卧室。正不知道该怎么办好,突然传来啪的一
声脆响,紧接着是一声女人的怒斥。尖锐而刺耳,像砸碎一地的玻璃,沉入了黑
暗里,却有种说不出的感觉,让人心乱如麻。我虽未经人事,但也不傻,想起在
电影里看到的那些性侵情节,脑子里顿时炸开了锅。我蹑手蹑脚地靠近窗户,这
下声音丰富和响亮了许多。除了男人的喘气声,还有扭打声和女人的叫骂声。深
呼一口气,我小心地探出头。窗帘没拉严实,室内的景象露出一角。首先映入眼
帘是两个半裸的身躯,秃头男人两腿岔开,两手撕扯着什么,脊梁黝黑发亮。女
人挣扎着,裙摆扯至小腹以上,一截藕臂在空中挥舞抓挠,一双莹白的丰满长腿
不断蹬踢,胯间黑乎乎露出赭红色的肉,一根跳动的老二不得其入。看不见两人
的脸,但我知道,秃头就是我姨夫陆永平,而他身下的女人,就是——我的母亲。

  意识到这一点,我一阵心慌意乱。双腿突如其来颤抖着,汗如雨下,却也不
由怒火狂生。拳头攥得紧紧的,我都能够清晰的听见自己骨头节节爆裂的声音。
强自镇定下来后,我一脚踢在瓷碗上。瓷碗里养了些蒜苗,平常就放在楼梯间,
从没觉得碍事。今天它可是立功了,翻滚着跌下楼梯,在地上摔成了七八瓣。我
愣了愣,转身往楼上狂奔,手脚并用,三五下就蹿到了奶奶家。很快,惊动的人
上楼了,正是陆永平。

  他四下看看,轻轻喊了声「小林」。见没人应声,他放大音量,又喊了声
「林林」。不一会儿母亲也上来了,她穿着件碎花连衣裙,梳了个马尾。这打破
了我仅存的一丝幻想,那个女人,那个两腿大开差点挨肏的女人,就是我的母亲。

  陆永平上前想要和母亲说些什么,「滚开!」母亲不耐烦地把他推开。他再
一次环顾四周,朝着奶奶家方向喊了声林林。完了他朝母亲摊摊手。母亲「啪」
地一巴掌扇在他脸上,回声响彻屋宇。陆永平倒没什么激烈反应,摸了根烟,又
拍拍裤袋,没再说什么,怏怏下楼,从院门口晃了出去。我缩在厨房里,透过竹
门帘瞧得真真切切。当时我想如果他们下来,发现我,该怎么办。想到号子里的
父亲,想到年迈的爷爷奶奶,又想到明天的比赛,一种从未有过的惶恐将我完全
吞噬。

  在外面晃到七八点我才忐忑不安地回了家。先去的奶奶家,她说:「咦,你
妈到处找你,你跑哪儿去了?」我支支吾吾,最后说:「饿死我了,还没吃饭呢。」
奶奶去热粥,我随手拿了个冷馒头就开始啃。玉米粥热好,奶奶又给我炒了俩鸡
蛋。

  还没开口吃,爷爷就回来了,和母亲一块,掀开门帘他就说:「你个小兔崽
子跑哪儿去了,害得一家人好找!」我没说话,嚼着冷馒头,脑袋里却装满翻腾
滚荡的熔浆。我要不要掩饰?

  吃饭的时候,他们仨在一旁唠嗑。先说爷爷的病,又说今年麦子如何如何,
最后还是说到了父亲。母亲说不用担心,余下的4 万会凑齐的。爷爷磕着烟袋,
问:「从哪儿弄的?」母亲说:「管同事借了5 千,剩下3 万5 西水屯他姨夫先
拿出来。」爷爷冷哼一声,含着浓痰说:「这个王八蛋,全是他害的!那个什么
老板还不是他引来的?!」奶奶不说话,又开始抹眼泪。

  我突然一阵火起,摔了筷子,腾地站起来,吼道:「妈的,我去杀了这个王
八蛋!」

  三个人都愣住了。还是奶奶反应最快,过来搂住我,说:「我的傻小子啊。」

  爷爷说:「看看,看看,说的什么话!好歹是你姨夫。」

  「狗屁姨夫。」我摔门而出的时侯,母亲端坐在沙发上,一句话也没说。用
余光扫了母亲一眼,我感到脸庞热热的,大滴泪水砸在了脚面上。

                第三章

  字数:10493

  第二天5 点钟醒来,再也睡不着。脑海中不时浮现出母亲胯间那团赭红色的
肉,我感到老二硬邦邦的,心里更加烦乱。不一会儿母亲在门外问我几点起来,
早上不还有比赛。我没吭声,盯着天花板发呆。母亲又问了两声,见我没有回应,
就拧开了门。我赶紧闭上眼。母亲敲敲门,说:「别装了,不还有运动会,快点
起来!」我不愿搭理,索性闭着眼晴,瓮声瓮气地说:「8 点钟比赛才开始,还
早着呢。」

  在床上磨蹭到6 点半才起来。天已大亮。院子里干干净净,瓷碗又换了个新
的,连蒜苗都安然无恙。昨天下午的一切仿佛并不存在。昨晚母亲什么也没跟我
说,除了叮嘱我洗洗早点睡。

  母亲不在厨房,但早饭已准备好了。油饼,米粥,凉拌黄瓜。我洗洗脸,刚
要动手吃饭,陆永平却是来了,未见其人,先闻其声:「小林啊,今天还有比赛
吧?」我冷眼看着陆永平,想回一句,发现如鲠在喉,却是一个字也说不出口,
只好继续埋头喝粥,干脆不搭理他。陆永平笑眯眯的,在我旁边坐下,却是从上
衣口袋里拿出一包烟,抽出一根点上。过了半晌,他说:「小林啊,我知道昨天
是你。」

  我听着这话,腾地站了起来。还没发作,母亲却从外面进来。她看都没看我,
径直走到陆永平身边一把把烟夺过,丢在地上一脚踩熄,冷着脸说:「要抽出外
面抽去,别在小孩面前抽。」陆永平堆起笑脸,连声说:「好好好,晓得了……」
待母亲出去后,他才又转头对我继续说道:「呵呵,我看见你车了,忘了吧?」
被母亲这么一打岔,我浑身的力量也像被抽走了,才想起昨天人跑了,自行车还
扔在家门口。现在透过绿色门帘,能模模糊糊看见它扎在院子里。我心下恼怒,
但又不知道该干啥,只得坐下,把黄瓜咬得脆响。

  「哎……」陆永平这个时候叹了口气:「这里面的事情复杂得很,林林你还
小,你不懂……」

  「王八蛋。」我咬着牙打断了陆永平的话:「不是为了我妈,我弄死你!」

  陆永平看着我涨红的脸,拍拍我的手,叹了口气,说:「你也别怪姨夫啊小
林,大人的事儿你不懂。再说了,我也不能白借给你妈钱,你爸这事儿一下子弄
进去几十万,谁知道猴年马月能还啊。说是借,其实就是给嘛,谁还指望还呢?」

  我放下筷子,瞪着他:「那什么老板还不是你引过来的人?」

  「你听谁乱嚼舌头?」这下陆永平是真愣了,看他发愣的样子倒不似作假。

  我拿了个油饼,嚼在嘴里,不再说话。

  陆永平这边拍拍桌子:「这姓史的是我引过来的不假,但我引他来是玩牌,
又没整啥公司了、投资分红了、高利贷了,对不对?这也能怨到我头上?」虽然
年少,平时我也没少听人议论,对这事也算有所耳闻,就说:「人家都投钱,你
怎么不投钱?」陆永平说:「怎么没?我不投了1 万!」我冷哼一声,继续嚼黄
瓜。陆永平见状,很快又堆起了笑脸:「好好好,都是姨父的错,姨父没能替你
爸把好关。但咱们想办法,对不对,咱们想办法把我和平老弟捞出来,行不行?」
母亲平时没少在我面前数落陆永平,我下意识地一个字也不会信他。现在想来,
陆永平也是个厉害角色,打老婆打孩子、贪污受贿,那是远近闻名。不时有人到
乡里、县里告状,查账的人换了一批又一批,陆永平倒是安然无恙。

  「谁稀罕。」放下筷子,我一边往外走一边说:「你要没事儿,少往我家跑。」

  陆永平却是急忙拉住我:「别急啊,小林,姨父求你个事儿。」我看着他不
说话,陆永平继续说:「昨天那事儿你可不能乱说,姨父这又老又丑的不要紧,
可不能坏了你妈的名声。」

  「滚开!做得出来还怕别人说?」我听得火冒三丈,平时在电影电视及村妇
们的家长里短里,可没少听过谁家偷人养汉的事。只是没有想到这种事会发生在
母亲身上,且与自家亲戚。最让我无法接受的,还是和这个让她恨之入骨的老秃
瓢梆子——陆永平!

  我要走,陆永平又拉住我:「自己外甥呢,姨夫肯定相信你,你这正长身体,
平常训练量又大,营养可要跟上啊。」

  「谁是你外甥!」我甩开陆永平,陆永平却摸出了两三百块钱往我手里塞。

  这让我始料未及,不由愣了愣。陆永平说:「拿着吧,亲外甥,咱都一家人,
以后有啥事儿就跟姨夫说。」我犹豫了下,还是捏到了里。说实话,虽然家境还
行,但零花钱母亲一向管得很严,除了交学费,什么时候我身上也没揣过这么多
钱。何况这是陆永平的钱,不要白不要。

  和陆永平出来时,在大门口正好碰到母亲。母亲表情冷淡,和平常差不多。
我狠狠地瞪了眼陆永平:「快滚吧。」陆永平看了母亲一眼,说:「那我先走了
啊。」母亲充耳不闻,嘱咐我路上慢点。我没吭声,在门口杵了半晌,等陆永平
走远才上了自行车。在路上碰到几个同学,就一块到台球厅捣了会儿球。有个家
伙问起父亲的事,弄得我心烦意乱,球杆一摔,直接蹬上车回了学校。在操场上
溜达两圈,又到饭点了。跟随大部队一起吃了饭,休息片刻,比赛就开始了。今
天是800 米,入围的有16个人,分两组,我跑了B 组第2.半个小时后,结果出
来,我踩着尾巴,拿了个第3 名。

  晚上回到家,母亲已经张罗好了饭菜,问儿子成绩怎么样,我淡淡地说还行。
母亲点点头,也没再说什么。吃饭时沉默得可怕,幸亏有电视机开着。吃完饭,
我刚要出去,却被母亲叫住:「林林。」我说:「咋了?」母亲顿了一下,说:
「恭喜你拿了奖。」我点了点头,径直进了房间。

  第三天上午是1500米决赛。我撒开了腿,可劲跑,一不小心就拿了个冠军。
教练高兴地把我抱了又抱,好像是他自己拿了奖一样。大家都向我祝贺,弄得我
很不好意思。教练让我发表几句感言。我半天没憋出一句话。末了才看见邴婕也
站在人群里,我登时红了脸。晚上母亲很高兴,做了好几个菜,把爷爷奶奶叫过
来一起吃。奶奶叹口气说:「林林啊,就是比和平强。」爷爷忙骂奶奶说的是什
么话。奶奶说:「我的儿啊,不知啥时候能见上一面。」说着就带上了哭腔。爷
爷说刚托人打听过,审理日期已经定好了,过了五一假就能收到法院传票了。完
了又对我说:「林林放心,只要把集资款还上去就没什么大问题。」整个过程母
亲没说一句话。而我,只是埋头苦干。

  5 月5 号下午举行闭幕式,由赞助商亲自颁奖。像生产队发猪肉,我分得了
两块奖牌和两张奖状。晚上学校弄了个庆功宴,请整个田径队啜一顿,主要校领
导也齐到场。又是没完没了的讲话,我实在受不了,就偷偷溜了出来。在路上烤
了两份香辣串,边吃边往家里赶。到了家门口,大门紧锁,我立马有种不祥的预
感。掏钥匙开了门,家里黑乎乎的,父母卧室也是黑灯瞎火。我径直进了厨房,
找一圈也没什么吃的,只好泡了包方便面。期间我下意识听了听,父母卧室并没
有什么响动。有那么一瞬间,我觉得自己真是个傻逼,疑邻盗斧。

泡面快吃完时,院外传来了由远而近的响动,随后,那慢条斯理的脚步声让
我心里一沉。陆永平踱进院子里,掀开门帘走了进来,挺着个大肚子。这个人这
么肥,又有这么大的一个肚子,让我很是惊讶,总以为他随时会摔倒。他笑着说:
「哟,小林,怎么,还没吃饭?」我没搭理他。他干笑两声,拉了把椅子,在我
身边坐下:「走,姨夫请你吃饭。想吃什么随便说。」我把面汤喝得刺溜刺溜响。
他自讨没趣,只好站了起来,说:「亲外甥啊,有啥难处给你姨夫说,没有过不
去的坎儿。」撩起门帘,他又转过身来:「你营养费花完没,不够姨夫再给你点。」
我说:「没事儿就滚鸡巴蛋。」

  把自行车推进院子,却依然没见母亲回来,于是我又到街上转了转。路灯昏
黄,10个有6 个都是瞎的。沿着二大街,我一路走到了村北头,那里是成片的麦
田。小麦快熟了,在晚风里撒下香甜的芬芳。远处的丛丛树影像幅剪贴画。再往
远处是水电站,灯火通明。此刻天空明净,星光璀璨,我一阵悲从中来,眼泪就
再也控制不住。直哭得瑟瑟发抖,心绪才平复下来。抹了把脸,清清鼻涕,我转
身往家走。远远看到母亲站在胡同口,我快走近时,她一闪身就没了影。进了院
子,母亲在厨房问我怎么没吃饭。我说吃了,没吃饱。她问我还想吃什么。我说
现在饱了,就进了自己房间。脱完衣服躺到床上时,母亲在院子里喊:「不洗洗
就睡啊。」

       ********************

  母亲是语文教研组副组长,虽不是班主任,但带毕业班的课,临高考,也挺
忙的。以前午饭,我经常去找母亲蹭教师食堂,那次五一节后我就老老实实呆在
学生餐厅了。学生餐厅的伙食众所周知,有时候实在忍不住就让走读生帮忙从外
面带饭。

  陆永平又到过家里几次,每次我都在,他一番嘻嘻哈哈就走了。关于陆永平,
母亲绝口不提,我也绝口不问。这个貌似并不存在的人却横亘在胸口,让我喘不
上气。

  五月末的一天,我晚自习归来,在胡同口碰到了陆永平,应该是去往我家方
向。我车子骑得飞快,擦着边儿一晃而过,吓得他急忙闪到一边,嘴里骂骂咧咧。
看清是我,他才说:「你个兔崽子,连姨夫都要撞。」

我进院子时,母亲正要往洗澡间去,只身穿了件父亲的棉短袖,刚刚盖住屁
股,露出白皙丰腴的长腿。看见我进来,她显然吃了一惊,说了句回来了,就匆
匆奔进了洗澡间。短袖摆动间两个肥白硕大的臀瓣似乎跃出来,在灯光下颠了几
颠。我这才意识到母亲没穿内裤。发愣间,身后传来陆永平的笑声:「我说林林,
别堵路啊。」停好车,我上了个厕所,发现鸡鸡已经直挺挺了。陆永平在外面说:
「林林,吃夜宵好不好?」不知为什么,我突然就生出一股滔天恨意来,一种憋
屈感从胸腔中冉冉升起,让我攥紧了拳头。我到厨房洗了洗手,转身出来就对陆
永平说:「滚远点。」随即一拳挥出去,我姨夫嗷的一下应声倒地。

  晚上躺在床上,老二的勃起及坚挺依然困扰着我。出于对那一瞬间熔浆喷薄
而出时身体愉悦的渴望,我不由自主地用手,重复了困惑已久的颤抖。沉沉黑夜,
极度乏力的空虚之后,我脑中充满无尽恐惧——这似乎开始接近歌德的意图,那
位已故的德国老人曾经说过——颤抖与恐惧,是人的至善。是的,我手淫了。那
肥白硕臀,胯间黑乎乎的赭红色肉,总在眼前像放电影一样,让我茫然无措又惶
恐不安。

  第二天是周六。当时还没有双休日,大小周轮休。大周休息一天半,小周一
天。这周恰好是大周。中午在外面吃了饭,就和几个同学去爬山。所谓山,不过
是些黄土坡罢了,坑坑洼洼的,长了些酸枣树和柿子树。天热得要命,爬到山顶
整个人都要虚脱了。喝了点水,有个家伙拿出一盒烟,于是我就抽了人生的第一
支烟。几个人在树影下打了会儿扑克,不知说到什么,大家就聊起了手淫。有个
二逼就吹牛说他能射多远多远,大伙当然不信。这货就势脱裤子,给我们表演了
一番。山顶凉风习习,烈日高照,乳白色的液体划出一道弧线,落在藏青色的石
头上——我激动地泪流满面,此情此景时至今日我依旧记忆犹新。青葱岁月,少
年心气,那些闪亮的日子,也许注定该被永生怀念。

  5 点多我们才下山,等骑到家天都擦黑了。刚进院子,母亲就冲了出来,咆
哮着问我死哪去了。我淡淡地说爬山了。她带着哭腔说:「严林你还小啊,不能
打声招呼啊?」我心里猛然一痛,立在院子里半晌没动。母亲厉声说:「你发什
么愣,快洗洗吃饭!」

  姜面条,就着一小碟卤猪肉,我狼吞虎咽。真的是饿坏了。母亲在一旁看电
视,也不说话。当时央视在热播《黑洞》,万人空巷,但我家当然没有那个氛围。
由于吃得太快,一颗黄豆呛住了气眼,我连连咳嗽了几声。母亲这才说:「慢点
会死啊,又没人跟你抢。」话语间隐隐带着丝笑意。我抬眼瞥过去,她又绷紧了
脸。打父亲出事起,我再没见她笑过。一集结束,母亲出去了。我吃完饭,主动
收拾碗筷。到厨房门口时,母亲正好从楼上下来,手里抱着晾好的衣物,还有几
件床单被罩,看起来真是个庞然大物。我没话找话:「怎么洗那么多?以后我衣
服还是自己洗得了。」话一出口我就愣住了,母亲切了一声,也没说什么。

  把碗筷放进洗碗池,我感到飞扬的心又是失落又是惆怅。

       ********************

  几乎一夜之间,所有人都在谈论世界杯。田径队的几个高年级学生说起罗纳
尔多和贝克汉姆来唾液纷飞。大家都在打赌是巴西还是意大利夺冠。街头巷尾响
起了《生命之杯》,连早操的集合哨都换成了「HereWeGo」。当然,这一切和我
关系不大。

  六月十三号正好是周六,我们村一年一度的庙会。在前城镇化时代,庙会可
是个盛大节日,商贩云集,行人接踵,方圆几十里的父老乡亲都会来凑凑热闹
(三月早过了,我也搞不懂咋赶在这时候开)。村子正中央搭起戏台,各路戏班
子你方唱罢我登场。姥爷也蹬个三轮车带着姥姥出来散心。姥姥这时已经老年痴
呆了,嘴角不时耷拉着口涎,但好歹还认识人。见到我,一把抱住,就开始哭,
嘴里呜呜啦啦个不停。有些口齿不清,但大概意思无非是后悔将女儿推进了这个
火坑里。姥爷一面骂她,一面也撇过脸,抹起了泪。领着俩老人在庙会转了一圈,
就回了家。

  此时正直高考冲刺阶段,母亲忙得焦头烂额,自然没空。中午就由奶奶主厨,
我搭手,炒了两个菜,闷了锅卤面。几个人坐一块,话题除了麦收,就是父亲。
爷爷说:「放心吧,没事儿啦,集资款还上,人家凭什么还难为你啊。过两天审
完了,人就放出来了。」连我都知道爷爷的话只能听一半,这都六月中旬了,法
院传票也没下来。

  「这都吃上了,我没来晚吧?」伴着高亮的女声,进来一个浓妆艳抹的女人,
高挑苗条,花枝招展。这样的女人出现在农村庙会未免太过显眼。来人正是我大
姨——陆永平的老婆。记得那天她穿了个V 领短袖,下身似乎是个短裙,没穿丝
袜,脚蹬一双松糕凉鞋。那年头正流行松糕鞋,但都是年轻女孩在穿,陡然见一
个奔四的婆娘如此打扮,我还真是吃了一惊。一同来的还有我的小表弟,矮胖矮
胖,三角眼,厚嘴唇,跟陆永平就像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叫了声爸妈叔婶,她就
夹着腿直奔厕所,很快里面传出了嗤嗤的水声。

  爷爷尴尬地笑了笑,奶奶用胳膊肘捣了他一下,就起身招呼小表弟洗手吃饭。

  姥爷假装什么也没看见,姥姥夹着面条慢吞吞地往嘴里送,她是真的什么也
没看见。我大姨边洗手边说戏班子唱的怎么怎么烂,姥姥姥爷要是出场肯定能把
他们吓死。在凉亭里坐下,她才问我:「你妈呢?」不等我回答,她又说:「哦,
忙学生的吧,快高考了。」

  奶奶问:「凤棠怎么有闲来逛农村庙会,宾馆不用管啊。」

  她说:「嘿,雇人家看呗,老在那儿杵着还不把人憋疯?」张凤棠长我母亲
两岁,嫁给陆永平以后就在羊毛衫厂上班,后来在商业街开了家小宾馆。表弟一
声不响已经吃上了。张凤棠端起碗,说:「饭够不够,不够我出去吃。」

  奶奶没吭声,爷爷忙说:「够够够,做的就是六七个人的饭。」

  张凤棠的到来让饭局变得沉默下来,尽管她一张嘴说个不停。东家事西家事,
又是宾馆里见到什么奇怪的人,又是陆永平怎么怎么被人诬陷,一会儿又恭喜我
运动会得了冠军,说这下肯定要保送平海一中了吧。张凤棠长相倒也端庄,长脸
大眼高鼻薄唇,一头酒红色卷发披肩,可惜右嘴角坐着颗嗜吃痣,没由来给人一
种刻薄的印象。她身上有股浓烈的香水味,让人难以忍受。接连打了几个喷嚏后,
我放下碗筷,说出去溜一圈。对于张凤棠,我也说不上好恶,只是单纯地喜欢不
来。直到后来上了大学,和母亲经历了太多磕磕绊绊浮浮沉沉,我才明白,关于
我亲姨,我应该是怜悯多于憎恶——又或许——「可怜之人,必有着可恨之处」。

  我回家时,姥爷姥姥已经走了。奶奶坐在门口纳鞋底。我问爷爷呢。她说喝
了点酒,床上眯着呢。我又说坐这儿不热啊。奶奶说我这老太婆现在只知道冷,
哪还知道热。我在门口站了一会儿,看着自己落在红砖墙上的影子,心里乱七八
糟,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突然奶奶拍拍我屁股,压低声音:「你这个姨啊,自
从你爸出事儿就来过家里一次,以后再也不见影了。这不来了,东拉西扯,半句
也不提和平的事儿。这可是你亲姨呢。」

  我嗯了一声,算是回答了。

       ********************

  高考那两天,家里正好收麦。往年都是雇人,收割、脱粒、拉到家里,自己
晒晒扬扬就直接入仓了。老实说,自从机械化收割以来,连父亲也没扛过几袋麦
子。家里地不少,有个六七亩,父母虽是城市户口,但因为爷爷的关系,一分地
也没少划。奶奶愁得要死,说这老弱病残的可咋办?爷爷硬撑:「我这身子骨你
可别小瞧了。再说,不还有林林吗?」我说:「对,还有我。」奶奶哼一声,就
不再说话了。

  6 月24号母亲回来很晚。记得那天正转播阿根廷的比赛,爷爷奶奶也在客厅
里坐着。一进门,母亲就说我小舅会来帮忙,末了又说陆永平手里有三台收割机,
看他有空过来一趟就行了。奶奶说:「光说不行,你打过招呼了没?得事先说好
啊。」母亲嗯了一声,就去打电话。

  陆永平他妈接的电话,说人不在家。母亲又拨了陆永平的大哥大。声音很嘈
杂,应该是在地里,他说:「自家妹子还打什么招呼,不用你吭声哥明天也会过
去。」

  第二天我随爷爷赶到地里,小舅已经在那儿了。他踢了我一脚,笑着说:
「哟,大壮力来了?那我可回去咯。」小舅就这样,直到今天还是个大小孩。没
一会儿陆永平也来了,带着四五个人,开了台联合收割机。人多就是力量大,当
天就收了3 块地,大概4 亩左右。26号母亲也来了,但没插上手,索性回家做饭
了。两天下来拢共收了6 亩,养猪场还有两块洼地,太湿,机器进不去,就先撇
开不管了。

  高考结束后母亲就清闲多了,多半时间在家晒麦子。别看爷爷一把老骨头,
七八十斤一袋麦子还是扛得起来的。母亲就和奶奶两人抬。我早上起来也试着扛
过几袋,但走不了几步就得放下歇。母亲看见了,说:「你省省吧,别闪了腰。
赶快去吃饭,不用上学了?「我没吭声,像憋着一股气,咬咬牙,又扛了上肩。

  之后有一天我晚自习回来,正好碰见陆永平和爷爷在客厅喝酒。爷爷已经高
了,老脸通红,拉住我说:「林林啊,你真是有个好姨夫!今年可多亏了你姨夫
啊!和平要有你姨夫一半像话就好了。」奶奶说出这样的话,我可以当做没有听
见,爷爷这么说,让我心里十分不爽。

  陆永平也有点高,当下就说:「叔您这话可就见外了。亲妹子,亲外甥,都
一家人,我就拿林林当儿子看。林林啊,营养费没了吧,姨夫这里有,尽管开口!」
说着往茶几上拍了几张小金鱼。

  我理都没理,远远地甩了一句:「滚你妈屄,别惹老子。」

  爷爷哼唧半天,也不知道说的是什么。

  这时母亲从卧室走了出来。她还是那件碎花连衣裙,趿拉着一双粉红凉拖,
对我熟视无睹。直到送走爷爷和陆永平,母亲都没有和我说话。我洗完澡出来,
母亲站在院子里,她冷不丁问我:「营养费咋回事儿?」我头也没抬,从她身旁
擦肩而过,出了院门。

  7 月1 号会考,要占用教室,初中部休息一天。但田径队不让人闲着,又召
集我们开会,说是作学年总结。谁知到了校门口,门卫死活不放行。不一会儿体
育老师来了,说今天教委要来巡视考场,这个会可能要改到期末考试后。完了他
还鞠了一躬,笑着说:「同学们,真对不起!」既然这样,大家迅速作鸟兽散。

  3 班的王伟超喊我去捣台球,但我实在提不起兴趣。他给我发根烟,骂了声
蔫货,就蹬上了自行车。骑了几米远,他又调头回来,掏出一盒避孕套,问我要
不要。我接到手里,看了看,就又扔给了他。王伟超收好避孕套,问我:「真不
要?」我说要你妈个屄哟。他嘻嘻哈哈地靠过来,朝我吐了个烟圈,说:「你觉
得邴婕怎么样?」不等我反应过来,这货大笑着疾驰而去。

  在街上转悠了半天,我开始灰心丧气。98年随着计划经济向市场经济过度,
国企改制。大量下岗工人没事可做,何况我这种「乳臭未干地小毛孩」呢。陆永
平那三百块钱,却如墓碑硌在了我心头,让我缓不过劲儿来。记得那天上午,当
我从一条小巷逃也似的走出来时,步伐已不再轻快,甚至有点漂浮。消毒水的味
道久未散去,虽感全身乏力,我却难掩莫明的喜悦和忐忑。回到家里时,院子里
阵阵飘香。掀开门帘,奶奶正在厨房里忙活。她说:「哟,林林回来的正好,一
会儿给你妈送饭。」

  我问往哪儿送。

  她边翻炒边说:「地里啊,养猪场那块,今天收麦。」

  我说:「这地里能进机器了?」

  奶奶呵呵笑了:「机器?人力机器。」接着,她幽幽道:「你妈这么多年没
干过啥活,今年可受累了。」

  我没接话,操起筷子夹了片肉,正往嘴里送,被奶奶一巴掌拍回了锅里。我
哼一声,问都谁在地里。奶奶说我小舅、陆永平和母亲。我说:「又不用机器,
他陆永平去干什么?」

  奶奶笑骂:「陆永平陆永平,不是你姨夫呢。往年不说,今年西水屯家可用
上劲了。」

  我又问:「爷爷呢?」

  「老方子管是管用,」奶奶揭开蒸锅,一时雾气腾腾:「还是得上二院去,
你爷爷气管炎作二次检查,我也抽不开身,你叔伯奶奶今天周年,总得去烧张纸
吧。」我到客厅看看表,刚10点,就冲厨房喊:「人家早饭还没吃完呢。」奶奶
说:「我这不急着走嘛,饭在锅里又不会凉,你11点多送过去就行。」奶奶前脚
刚走,我就收拾妥当出发了。啤酒放在前篓里,保温饭盒提在左手上,后座别了
把从邻居家借来的镰刀。农忙时节,路上车挺多,我单手骑车自然得小心翼翼,
约莫二十分钟才到了养猪场。

  附近都是桔园,绿油油的一片,不少桔树已冒出黄色的花骨朵。养猪场大门
朝北,南墙外有一排高大的花椒树。小麦种在东、西两侧,拢共9 分地。西侧大
概有6 分,已经收割完毕,金色麦芒码得整整齐齐,像一支支亟需发射的利箭。
麦田与围墙间是条河沟,在过去的几年里淌满了猪粪,眼下只剩下一些板结的屎
块。我从桥上驶过,内心十分忧伤。时至今日,我对那些拥有巨型排便设施的事
物都有种亲切感。

  停下车,刚想叫声妈,又生生咽了下去。我喊了声小舅,没人应声。转过拐
角,放眼一片金黄麦浪,却哪有半个人影。我提着饭盒,顺着田垄走到了另一头。
地头割了几米见方,仨把镰刀靠墙立着,旁边还躺着一方毛巾、仨副帆布手套、
几个易拉罐。我环顾四周,只见烈日当头,万物苍茫,眼皮就跳了起来。事实上
眼皮跳没跳很难说,但在我的记忆中它就应该跳起来。当时我确实有种不舒服的
感觉。快步走到猪场门口,铁门掩着,并没有闩上。我心里放宽少许,轻轻推开
一条缝,却听叮的一声响,像是碰着了什么东西。今天想来,我也要佩服自己的
机灵劲儿,虽然当时并不知其用意。我歪头从转轴缝里瞧了瞧,发现门后停着一
辆烂嘉陵。哪个王八犊子这么没眼色?我这就要强行推开门,想了想还是停了下
来。四下看了看,我把饭盒放到门口的石板上,绕到了西侧墙角。那里种着棵槐
树,茎杆光溜溜的,还没我小腿粗。脚底虽然难免发软,但这岂能难住爬树大王?
我抱住树干,没两下就蹭到顶,屈身扒住墙头,攀了上去。

  院子里没有人,也听不到任何响动。脚下就是猪圈,盖了几层石棉瓦,脆得
厉害,当然上不得人。而除了我这安身之所,放眼望去满墙的玻璃渣子,更是别
想过去。没办法,我只能硬着头皮,顺着棚沿,慢慢挪到了平房顶。一路啪嚓啪
嚓响,我也不敢低头看。平房没修楼梯,靠房沿搭了架木头梯子,我小心翼翼地
往下爬,直骂自己傻逼。着了地,我才松了口气。前两年我倒是经常在养猪场玩,
后来就大门紧锁,路口还有人放哨,父亲也不准我过去了。院子挺大,有个三四
百平。两侧十来个猪圈都空着,地上杂七杂八什么破烂都有,走廊下堆着几摞空
桶,散着十来个饲料袋。院子正中央有棵死石榴树,耷拉着一截粗铁链,树干上
露出深深的勒痕。进门东侧打了口压井,锈迹斑斑,蜘蛛罗网,许是久未使用。
旁边就停着母亲的自行车。而大门后的烂嘉陵,正是陆永平的。平房虽然简陋,
但还是五脏俱全,一厨两卧,中间杂物间,靠墙还挂了个太阳能热水器,算是个
露天浴室。天知道父亲有没有做过饭,但两个卧室肯定派上了用场。这里可是方
圆几十里有名的赌博窝点啊。

  我侧耳倾听,只有鸟叫和远处柴油机模模糊糊的轰鸣声。蹑手蹑脚地挪到走
廊下,靠近东侧卧室的窗台:没人。小心地扒上中间窗户,这里是杂物间,主要
堆放饲料,窗外就是猪圈:也没人!西侧卧室:还是没人!我长舒口气,这才感
到左手隐隐作痛,头晕得厉害,一看掌心不知什么时候划了道豁口,鲜血淋漓。
就在这时,我听到了争吵声。从最东侧的房间传来,模模糊糊,但绝对是陆永平。
那里是厨房,一瞬间,眼皮就又跳了起来。我竖起耳朵,却再没了声响。捏了捏
左手,我绕远,轻轻地翻过两个猪圈。猪出栏两个多月了,圈里有些干屎,气味
倒不大。厨房没有窗帘,盖了半扇门板,我一眼就看到了母亲。她嘴里咬着凉帽,
脸撇在另一边,看不见表情,俩手撑开身前的陆永平。一切俱在眼前,眼皮反而
不再跳了。我感到脑袋昏沉沉的,左手掌钻心地痛。

  陆永平穿着印有中国石化的那种工作服,他抓着母亲丰腴的手臂,轻轻拉了
拉。母亲猛一把推开他,摆正脸,厉声说:「你松开,别把我衣服弄脏了。」她
作势就要起来,那顶米色凉帽滚了两圈,落到了地上。这一推,陆永平被裤子绊
了一下,一个趔趄,险些跌倒,露在裤子外的老二抖了几抖。他的家伙挺一般,
尤其在一张大肚腩下显得甚为可笑,至少当时的我应该也不止那尺寸。当然,我
是正常男性,除了在影视作品和照片中,也没机会见识多少勃起的成人阴茎。我
再也看不下去,顺着墙滑坐在地上。或许是因为疼痛,手都在发抖。不知什么时
候,不争气的泪水已经涌了出来。我抹抹眼,赶忙爬起来,又趴到窗口。陆永平
挺着肚皮靠在墙上,猛然前扑,一把将母亲抱进怀里。母亲惊呼一声,左脚「腾」
地落空,腿一软,险些跪倒在地。她直起身子,盯着陆永平看了几秒,淡淡地说:
「放开。」陆永平乖乖松了手,待母亲又不出声才讪讪地说:「凤兰真对不住,
哥一见你就激动。」母亲不理他,径直提上被扯松得长裤。陆永平说:「妹儿你
不能这样,哥我可憋好久了呢。」我扫了一眼,他确实憋着,直撅撅的,紧皱的
睾丸上满是黑毛。

  母亲拍了拍长裤上的灰,她四下看了看,应该是在找鞋。当她的目光冷不丁
地扫过来,我赶紧缩回脑袋,惊出一身冷汗。而后又禁不住恨恨地想:「我怕啥,
我又没做错事儿,巴不得被她看见呢!」这么想着,我不由叹了口气。这时屋里
又传来一声轻呼,母亲说:「你真疯了,快放开!」我缓缓露出头,只见陆永平
从后面抱住了母亲,两手应该握住了乳房。我只能看见两人的背影,满眼是陆永
平的黑毛腿。母亲挣扎着,「啪」地一巴掌甩过去,低吼道:「你放不放开?!」
她真的急了。我不由攥紧拳头,真想就这么冲进去,伤口却疼得直咧嘴。好在陆
永平松手了。他说:「好,我放开,但你不能让我一直憋着吧。」母亲直起身子,
拽了拽衣角,正色道:「你给我听好了陆永平:第一,和平的事,不管是不是你
背后怂恿,也不管你打得什么鬼主意,钱我都会如数还你;第二,我从没给过你
其他方面任何许诺,也不会让你碰我。我们的关系,仅限于你是林林姨夫。」

  「啥关系不关系,说个话文绉绉的。」陆永平似不甘心。

  母亲抬手擦了擦额头的汗,又说:「还有,以后别再给林林钱。」

  陆永平一本正经道:「亲外甥,怎么就不能给点零花钱了?别管是不是封口
费,给钱我总不会害了他。」

  「我不管你什么费,你给他钱就是害了他。」母亲说完,头也没回:「他奶
奶送饭该到了,我出去接接。」

  陆永平似是非常生气,就这一瞬间,他突然瞪直了小眼,大嘴微张,两撇八
字胡使他看起来像条鲶鱼。但很快,他笑了笑。

  上述情况就是这样,或者说,应该是这样。因为我咬着牙关,恍恍惚惚冷汗
直冒,直至有脚步声响起,我才如梦方醒。原来陆永平在对着我笑,他甚至还眨
了眨眼,油腻腻的脸膛滑稽而又狰狞。我转身翻过猪圈,快速爬上梯子,手脚都
在发抖。我不知道自己在害怕什么。石棉瓦是再也不能走了。我定定神,走到平
房南侧,强忍左手的疼痛,扒住房沿,踩到后窗上,再转身,用尽全力往对面的
花椒树上梦幻一跃。很幸运,脸在树上轻轻擦了一下,但我抱住了树干。只感到
双臂发麻,俩腿乏力,我不受控制地滑了下去。潜能这种事真的很难说,因为花
椒树距离平房至少有三米多,即便加上高低差,就这么蹦上去,一般人恐怕也做
不到,更不要说身子发虚的一个半大小子。

  半晌才从地上爬起来,扑鼻一股臭味,我发现自己中招了。不知哪个傻逼在
树下拉了泡野屎,虽然已有些时日,但一屁股坐上去,还是在裤子上留下了一坨。
关于这泡屎的成色,至今我也能说个真真切切,如果你愿意听的话。

  走到自行车旁我才发现落了饭盒,又沿着田垄火速奔到猪场北面。拿起饭盒,
我瞟了眼,门还掩着,也听不见什么声音。匆匆返回,站到自行车旁时,我已大
汗淋漓,背心和运动裤都湿透了。那天我穿着湖人的紫色球衣,下身的运动裤是
为割麦专门换的。在少年时代我太爱打扮了,哪怕去干最脏最累的活,也要穿上
自己最好的衣裳。捡了几片树叶,用力擦了擦屁股上的褐色屎痕,可哪怕涂上唾
沫,还是擦不干净。其时艳阳高照,鸟语花香,几只雄鹰滑过苍穹,我感受着左
手掌心一下下有力的跳动,眼泪就夺眶而出。

  我刚打算喊了一声「小舅」,就看到了母亲。她戴着一顶米色凉帽,叉着腰
站在地头。我转身推上自行车,朝母亲走去。母亲面无表情,凉帽下脸色苍白。
她俯身捡起石头上的毛巾,撑开,擞了擞,然后用它擦了擦脸。不等我走近,她
就转身往养猪场大门走去,边走,她边回头问:「你怎么来了?你奶奶呢?」碎
花衬衣已经湿透,粉红色的文胸背带清晰可见。藏青色的西裤也是泥泞遍布,左
腿裤脚沾着更多污泥。我张张嘴巴,似乎想吐点啥儿出来,最终却什么也没有。

  陆永平在走廊下坐着。看我进来,他忙起身,满脸堆笑:「小林来了啊,你
奶奶做啥好吃的?」我自然不理他,自顾自地扎好自行车。我发现陆永平的嘉陵
已经移到了石榴树旁。母亲拿着毛巾进了西侧的卧室。门好像坏了,只能轻掩着。
陆永平从车把上取下保温饭盒,打开闻了闻,夸张地叫道:「好香哦!开饭啦!」
说着向厨房走去,又猛然转身:「还有啤酒啊!太周到啦!」他的大肚皮已经收
进了衣服里。厨房里不知道有没有厨具,即便有大概也没法用,我冲厨房喊了声:
「吃饭了小舅。」陆永平吃上饭了,母亲才出来:「你小舅有事刚回了。」她摘
了凉帽,马尾扎得整整齐齐,俏脸白里透红,脚上穿着一双白色旧网球鞋。从我
身边经过时,她扇出一缕清风,有种说不出的味道。

  我坐在地上,勉强用手指撑着碗底,左手却不受控制地抖个不停。母亲就呆
在西侧房间,也没出来。我偷偷瞟了眼,黑洞洞的,什么也看不见。

  突然,母亲说:「你的脸怎么了?」

  是在和我说话吗?我茫然地摇了摇头。今天的卤面不知怎么搞的,让人难以
下咽。我强忍着想多吃两口,却感到喉头一阵翻涌,大口呕吐起来。饭碗也「啪」
的一声在地上摔得粉碎。「林林你怎么了?」母亲奔了出来。我却再也抬不起头,
青天白日的,只感觉冷得要命。陆永平好像也围了过来。模模糊糊地,母亲似乎
抱住我哭出声来。我烧了两天三夜。整个人云里雾里,时而如坠冰窟,时而似临
炎炉。各种人事都跑到我的梦里来,陆永平、母亲,爷爷、奶奶,邴婕、王伟超,
甚至还有父亲——我以为自己忘了这个人。从小到大我都没害过这么大的病。据奶
奶说,当时骨头都露了出来,缝了二十来针,至今我左手掌上留着一道狭长的疤。

  我依稀记得的是,出院当天,医生检查完伤口后又瞅了瞅我,颇觉古怪,却
还是什么也没问。只说失血过多,盯瞩我多注意休息,近期少做剧烈运作。至于
是怎么弄伤的,母亲也从没问过。奶奶倒是问过几次,我瞎扯一通就蒙混过关。
虽然每次说法都不尽相同,但奶奶似乎毫不怀疑。

  没几天就是期末考试,11门课,足足煎熬了3 天。这期间世界杯结束了,冠
军不是巴西,更不是意大利,而是东道主法国。谁也没料到小丑齐达内的秃头能
大败外星人罗纳尔多。

                第四章

  字数:12643

  养猪场一别,许久未见陆永平,直至七月中旬发布成绩的那天下午。由于成
绩不太理想,或者说很糟——有史以来第一次跌出班级前十名,我一路闷头骑车。
在大街口一闪而过时貌似看到了陆永平,他还冲我招了招手。冲完凉出来,空气
里飘着股烟味,陆永平已经在凉亭里坐着了。这大热天的,他穿着衬衫西裤,像
赶着给谁送葬,一面抽烟,一面流汗。「手好点了吧?」他笑着问。当时伤口刚
拆线,什么都没法干,洗个澡都得小心翼翼。我单手擦着头,撇撇嘴,没理他。

  陆永平就凑过来,小声说:「小林啊,姨夫对不住你。」我没答话,转身就
往自己房间走。他突然说:「你爸的案子就要开庭了。」我停下来,想暴揍他一
顿,却最终还是忍住了。陆永平又说:「二十几号。」

  我刚在床上坐下,陆永平就跟了进来。我皱皱眉:「还有事儿?」

  陆永平笑了笑,给我递来一根烟,又说:「哦,伤员。」我真想一拳打死他。

  他四下看了看,叹了口气:「人啊,都是忘恩负义。」

  「什么意思?」我楞了一下,转身在枕头下面一番摸索后,鼓捣出俩仨张小
金鱼,朝他一甩:「给你。」

  「啥?」他半张着嘴,唇角喷射出愚蠢的口水,「你哪来的钱?」

  我置若罔闻,说:「我妈欠你的那些,我都会还你。」

  「你晓得你爸砸进去多少钱不?还……」好半天陆永平才缓过神来,摇了摇
头,「行吧,」他坐到我身边,挪了挪屁股:「你这床挺软的啊。」

  我说:「没事就滚吧。」

  他啧啧两声,笑着说:「你啊,跟你妈一副脾气。」完了又拍拍我肩膀:
「外甥啊,姨夫真想给你说几句心里话。」

  我冷哼一声,闪开肩膀。

  他又凑近:「那天你看见了吧小林?」

  我刷地怒火涌动,左掌心又跳起来,不由攥紧了右手。

  他继续道:「不要怪姨夫,姨夫是正常人,像你妈这样的,呃,谁不喜欢?」

  我攥紧拳头向后躺倒,没有说话。

  「你也喜欢对不对?」陆永平压低声音:「说实话,小林,有没有梦到过你
妈?」

  我腾地坐起来,他飞快地往后一闪。这货还挺麻利。

  他得意地笑了笑:「青春期嘛,谁没有过?别看姨夫大老粗,也不是傻子。」

  我重又躺到床上。

  陆永平继续说:「你妈这样的,标准的大众梦中情人。更别说小屁孩,哪受
得了?」

  我盯着天花板,想到床底下应该有根拖把棍。

  他却在我身旁坐下,支支吾吾半晌,最后说:「有个事儿告诉你,可别乱说。
小宏峰,呵呵,就搞过你姨了。」

  我确定,这货脑子肯定有病。

  「想听不?」陆永平猥琐地嘿嘿两声,伸手拍拍我肩膀:「走,姨夫请客,
吃火锅。」

  神使鬼差地,我一下从床上坐了起来,一声没吭。

  街口就有家面馆,兼卖狗肉火锅,开在自家民房里。狗肉不消说,当然来路
不正。陆永平是名副其实的大嘴吃遍四方,不等我们坐下,老板赶忙过来招呼。
陆永平让我吃什么随便点,我就要了瓶啤酒。陆永平叹了口气,点了几个凉菜,
叫了两碗面,又问我吃不吃火锅。我说吃,为啥不吃。老板娘在一旁赔笑,说:
「林林啊,你可真是摊上了个好姨夫。」这会儿得有十点多了,店里很冷清,就
靠门口有两人在喝酒。老板去后房煮面,老板娘上了几盘凉菜后就站在一旁和陆
永平聊天。不记得说起了什么,陆永平抬手在老板娘屁股上拍了几下。后者娇笑
着躲到一边,说:「你个老狐狸,这么不正经,孩子可看着呢。」老板娘长得很
一般,长脸大嘴,但她举手投足间那种神情让我一下硬了起来。老板娘走开后,
陆永平叹了口气,讲起了陆宏峰跟大姨如何如何。毫无疑问,故事的真实性荒诞
不经且狗血至极,我听得是索然无味。其实我也根本不饿,面挑了几筷子,狗肉
火锅一下没动。

  陆永平气得直摇头,也自觉没趣,之后招呼老板、老板娘一块过来吃。这顿
饭当然没有现钱,照旧,记在陆永平账上,哪怕他兜里揣着三百块钱。

  从饭店出来,陆永平把我搂到一边,说:「小林,给你商量个事儿。」我不
置可否。他凑到我耳边说:「你觉得你妈怎么样?」我不明白他什幺意思。陆永
平补充道:「身材,你觉得你妈身材怎么样?」那时我正噌噌长身体的时候,得
有一米六七,矮胖的陆永平也就一米六五。他佝偻着背,小眼在路灯下闪闪发光:
「棒!太棒了!万里,不,几十万,几百万里挑一。」

  我推开他,说:「你到底想说什么?」

  陆永平重新靠近我,小声说:「你想不想搞你妈?」

  我一脚踹出去,这货「嗷」的一下,捂住大肚腩噌噌后退几步,「噗」的倒
地。是的,就像演电影一样,这场景我再熟悉不过。

       ********************

  开庭那天我也去了,在平阳市中级人民法院。观众席上人还不少。父亲顶着
青发茬,挂着个山羊胡,貌似瘦了点,整个人惨白惨白的。他看见我们就红了眼
圈。神使鬼差地,我竟也眼眶一热,忍了半晌,眼泪还是掉了下来。

  奶奶一见着父亲就开始鬼哭狼嚎,被法官训诫了几次,差点逐出法庭。爷爷
只顾低头抹泪。母亲却板着脸,没说一句话。

  同案犯史某、程某、郑某也一并受审。史某、程某被指控集资诈骗罪,郑某
和父亲一样,被指控非法吸收公众存款。据说,主犯史某是个老油条,早在80年
代就因诈骗罪蹲了十来年,出来没多久就开始干老本行。这次在全国3 省市均有
涉案,总金额达五百多万元。当然,对于坐在观众席上的我而言,这些毫无意义。
案子并没有当庭宣判。回到家,母亲对爷爷奶奶说可能还会有罚金。爷爷问能有
多少。母亲说不知道,得有个几万吧。一家人又陷入沉默。对我的考试成绩母亲
显然不满,她甚至懒得问我考了多少分,只是说马上初三了,田径队什么的就别
想了。说这话时她正在给我上药,依旧葱白的小手掌心遍布红肉芽,灯光下的桃
花眼眸明亮温润。我吸了吸鼻子,没有吭声。

  记得开庭后的第三天,我和母亲到姥姥家省亲。她戴了顶宽沿遮阳帽,上身
穿什么没了印象,下身穿了条白色七分阔口马裤,臀部紧绷绷的。她在前,我在
后。一路上高大的白杨哗哗低语,母亲的圆臀像个大水蜜桃,在自行车座上一扭
一扭。我感到鸡鸡硬得发疼,赶忙撇开脸,不敢再看。

  当时为了照顾姥姥,二老住在小舅家。小舅时年三十四五,刚被客运公司炒
了鱿鱼,遂在姥爷曾经下放的城东小礼庄搞了片鱼塘。为了方便起居,又在村里
租了个独院,和鱼塘隔了条马路,也就百十米远。小舅妈也在二中教书,这桩婚
事还是母亲牵的线——二中就在城东,比起城西工人街的房子,这儿反而更近些。

  我和母亲赶到时,门口停了个松花江,院门大开,家里却没人。我一通姥爷
姥姥小舅乱喊,就是没人应。正纳闷着,被人捂住了眼,两团软肉顶在背上,扑
鼻一股茉莉清香,甜甜的嗓音:「猜猜看。」我刷的红了脸,掰开那双温暖小手,
叫了声舅妈。小舅妈搂住我的肩膀,面向母亲说:「哟,这小子还脸红了,这身
高,已成大姑娘了!」母亲放下礼物,笑了笑,问这人都上哪了。

  「上鱼塘溜圈了。」小舅妈把我搂得紧紧的:「一帮人跟什么都没见过似的。」
见我要挣脱开,她又拍拍我肩膀:「二姐,你不知道,这林林在学校见到我就跟
看到空气一样,哼。」

  母亲笑着说:「咱大姐也来了?」

  小舅妈点头,忽地放低声音:「那打扮的叫一个……呵呵。」

  我想起陆永平的话,心里猛然一颤。小舅妈又问起父亲的事,母亲说判决还
没下来,看样子牢狱之灾是免不了了。小舅妈叹了口气,小手捏着我的耳朵拽了
又拽。说话间,大批人马杀到。姥姥坐在轮椅上,由张凤棠推着。身边是姥爷和
陆永平。门外传来小孩的叫嚷,还伴着小舅的呼啸。「林林来了!」还是陆永平
反应最快。

  我没理他,挨个称呼一通,却没由来的一阵尴尬。姥爷搂着我,姥姥只会呜
呜呜了。母亲叫了声爹妈,姥爷就叹口气,摆了摆手。小舅妈说:「菜都差不多
了,就剩几个热的,洗洗手,马上开饭。」完了又冲门外喊:「张凤举,你滚回
去上幼儿园吧,什么时候了,没一点眼色!」小舅嘻嘻哈哈地跑进来,头上扎了
个小辫儿,啪地踢了我一脚:「这是个大姑娘,啊,一会儿上妇女们那桌去。」

  众人哄堂大笑,我不由脸更红了。

  午饭在院子里吃。身旁有两株高大的无花果树,芳香阵阵。妇女小孩一桌,
我和姥爷小舅陆永平一桌。小舅烧完菜出来就抱着女儿,忙的不可开交。小表妹
六七岁,扎着个冲天辫儿,老往我身边拱。不知谁说林林可真受欢迎呢,小舅妈
就笑了:「你以为呢,林林在学校那可是偶像,多少花季少女的白马王子呢。」

  张凤棠说:「是吧,也难怪,和平老弟那也是皮子好,当年不知多少人追呢。」
她这话是往火堆上泼水,气氛骤冷。我偷偷瞟了瞟,母亲垂眼喝着饮料,神色如
常。姥爷又叹了口气。陆永平皱了皱眉,没有说话。小舅在桌下踢了我一脚,说:
「林林一会儿看鱼去,还有几只老鳖,前两天走在路上捡的。」

  小舅妈切了一声,笑骂:「德性!」

  张凤棠那天穿什么想不起来,印象中很清凉,露着大长腿,鞋跟很高。她身
边就坐着小表弟,10岁出头,脸都还没长开。陆永平的话显然不能信。

  小舅妈问:「敏敏啥时候能回来?」她向着陆永平,而不是身边的张凤棠。

  陆永平说表姐今年考了军艺,结果还没下来。小舅妈笑着说:「这可有出息
了。」

  张凤棠哼了一声:「还不是你姐夫拿钱跑的,现在啥不用钱啊。」

  饭桌上又沉默了。

  半晌小舅才接话:「那也得有钱啊,是不是哥?」

  陆永平大嘴一咧,端起酒杯,说:「啥话这说的都,来,爷几个走一个。」

  张凤棠不满地嘟哝了一句:「开车呢,你少喝点。」

  陆永平一饮而尽,又满上,说:「林林也来。」

  饭后来了几个串门的,凑了两桌打麻将。母亲和小舅妈收拾碗筷。泔水桶满
了,母亲问往哪倒。小舅说鱼塘有口缸,专存泔水喂鱼。母亲就提桶去了鱼塘。
我给几个小孩摘完无花果,发现陆永平不见了,当下心里一紧,匆匆奔出门。

  刚过马路,远远看见陆永平一瘸一拐地走来。见了我他也不掩饰,笑着说:
「小林啊,你姨刚才说的别往心里去,就当她放屁。妈个屄的满嘴跑火车。」说
着他衔上一根烟,又给我递来一根。我怒目瞪视着他。他说:「真不要?切,我
还不知道你们。」这时母亲正好回来,步履轻盈,迤逦而行,手里的泔水桶反而
更衬托出她的美。走到我跟前,她轻声说:「林林,没事儿咱就回家吧。」

  父亲宣判那天我没去。上午11点左右奶奶让陈老师搀着进了门,一屁股坐到
沙发上,闷声不响。爷爷和母亲紧随其后。爷爷刚坐下就站起来,说到隔壁院取
烟袋。母亲忙招呼陈老师喝水。陈老师是母亲办公室的同事,开庭那天用的就是
她的车。她连忙推辞说不打扰了,劝母亲别多想,两年而已,最多后年4 月份人
就出来了。临走她又把我拉到门外,嘱咐说:「林林是男子汉了,可要多照顾家
里点。」

  陈老师刚走,客厅就传出一声直穿云霄的哭号。半天不见爷爷来,我跑到隔
壁院一看,他老人家地上躺着呢。

  父亲被判处罚金2 万元。爷爷脑淤血住院前后花了1 万多,出院后半身不遂,
走路拄着个拐棍,上个厕所都要人照顾。奶奶呢,只会哭。那段时间母亲要么守
在电话旁,要么四处奔波。爷爷住院最后由学校垫付了1 万块。亲朋好友们过来
坐坐,说几句安慰话,也就拍屁股走人了。有天下午姥爷带着姥姥来串门,塞给
母亲1 万,说是小舅给了5 千,剩下的5 千就当没看见。临走他又嘱咐:「已经
给你姐夫打过招呼了,咱就这一个有钱的亲戚,这会儿不用啥时候用。」这么多
天来神色如常的母亲突然垂下了头。我坐在一旁,看着透过绿色塑料门帘灌入的
黯淡阳光,有生以来第一次觉得这个世界和你想象的不一样。

  爷爷住院时陆永平就来过,和张凤棠一起,屁股没暖热就走了。那晚来送信
封是他一个人,完了母亲说:「谢谢哥,钱迟早会还的。」陆永平说见外,又扭
头拍拍我肩膀:「没过不去的坎儿,小林。」

  陆永平前脚刚走,奶奶就进了门,问:「送钱来了?」

  母亲点点头。

  奶奶就坐下,幽幽道:「说来也怪哈,和平刚出事儿那会儿急用钱,西水屯
家就借了2 千对不对?后来突然就拿了3 万5 ,这下又是两三万,你说他家是不
是开银行的?」

       ********************

  从未感到过一个暑假竟如此漫长,曾经魅力无穷的钓鱼摸蟹几乎在一夜之间
被所有人抛弃。如你所料,我也总算找到了一份替地产商派传单的事儿,每天清
晨天没亮,母亲还没起床,我就出发了。赶个早高峰,两个时辰,10块钱。活不
累,钱不多,但好歹有了第一笔劳动所得。后来,我还会时不时偷偷跑去工地上
搞些零活。几小时的重体力干下来,收入明显比早晨可观。每天上午和晚上回来,
我都会到村头水塘游泳,洗尽满身的疲倦。水塘里几十号人下饺子一样扑腾来扑
腾去,呼声震天。游累了我们就躺在桥头晒太阳,抽烟,讲黄色笑话。暖洋洋的
风拂动一茬茬刚刚冒头或正在迅猛生长的阴毛,惊得路过的大姑娘小媳妇们步履
匆匆。有次房后老赵家的媳妇正好经过,我赶忙跃入水中。她趴到桥头朝下面喊:
「林林你就浪吧,回家告儿你妈去!」水里的一锅呆逼傻屌们轰然大笑,叫嚣着:
「有种你下来告!」我却已蹲在桥洞里,半天没出来。

  偶尔会有人喊我打球,要么在电话里,要么远远站在胡同口,从没人敢贸然
步入张老师的势力范围,我当然没去。学校组织老师们旅游,母亲也推辞了,虽
然不过区区几千块钱。有次母亲突然问我,整天不见你人,都干啥去了。我说找
同学玩呗。她就说,作业写完没,也不见你温习下功课。陆永平来过家里几次,
每次都借口送什么东西,一双小眼骨溜溜地转。而每次我都「不解风情」地赖着
不走,有时甚至会不失时机地冷嘲热讽他几句。母亲只是平淡地沉浸在自己的世
界里——备课或者看书,周遭的一切都仿佛和她无关。

  八月中旬的一天王伟超来找我,不是站在胡同口,而是大摇大摆地走了进来。
当时他已发育得相当成熟,好像比我还高,更难得的是超然于绝大多数同龄人,
他已能够平静而娴熟地应对张老师了。王伟超在我房间里来来回回转了七八圈,
问我最近在忙什么。我说写作业啊。他「呸」了一声:「你个逼是不是去卖血了?」
一通屄屌屄屌之后,他给我递来一根烟,接着又说,「我都看见了,新民巷那家
黑诊所前两天给端了。」我指了指隔壁,意思是说,别告儿我妈知道!他说你个
软蛋,不要命了。后来他饶有兴趣地摆弄起我床头的录音机。换了十来盘磁带后,
他说:「都什么屄屌玩意儿,下回给你带几盘好听的。」临走他貌似不经意地提
起邴婕,说她想爬山,问我对附近的土坡熟不熟。我愣了愣,说去过几次。他嘿
的一声:「那好,就这么定了!」

  第二天还是第三天,我收工刚回,王伟超就来喊我,说大清早你个逼跑哪了,
快,她们还等着呢。到了村西桥头就见着了邴婕,黄T 恤,七分裤,白球鞋,马
尾乌黑油亮。同行还有个女的,印象中见过几次,圆脸圆眼,带点婴儿肥。她热
情地跟我打招呼:「严林你可算来了!把人等死了!」说着捣了捣身边的邴婕。

  邴婕笑骂着施以回礼,红着脸说:「一会儿天就热了。」

  王伟超怪笑两声,也不说话。一路上凉风习习,草飞虫鸣,无边绿野低吟着
窜入眼帘。那时路两道的参天大树还在,幽暗深邃的沿河树林还未伐戮殆尽,河
面偶尔掠过几只翠鸟,灌丛间不时惊飞起群群野鸭。同行女孩频频尖叫,邴婕只
是微笑着,偶尔附和几句。王伟超笑话不断,我却笑不出来,只觉心里升腾起一
股甜蜜,浓得化不开。

  不到10点我们就登上了山顶。在树荫下歇了会儿,望着远处一排排整齐划割
如鸽笼般的房子,他们都感慨万分。我也应景地唏嘘了几声。王伟超甚至即兴赋
诗一首,引得大家前仰后合。后来我们摘了些酸枣和柿子,就下了山。在村西头
饭店,我请大家吃了碗面。虽然带了些干粮,每个人还是饿得要死。我和王伟超
还各来了一瓶啤酒。直至分手,邴婕才跟我说了今天的第一句话:「谢谢你严林。」
就是此时,我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从邴婕身后急驶而过,汗津津的心瞬间凝固下
来。

  我回到家时已经下午4 点多了。院门大开,却没有人。扎好车,我四下看了
看,一切如常。我走到客厅,甚至溜进父母卧室,也没发现任何蛛丝马迹。这时
母亲回来了。她叫了声林林,我便在客厅坐好。她走进来问晚饭吃什么,我说随
便。那天母亲穿了件淡蓝色连衣裙,一抹细腰带勾勒出窈窕曲线。她问我玩得怎
么样,我说就那样。她不满地皱了皱眉,也没说什么。冲凉时我发现洗衣篮里空
空如也,出来抬头一看,二楼走廊上晾着不少衣物,其中自然有母亲的内衣裤。
但这同样说明不了什么。我进了自己房间,躺在床上,只觉焦躁莫名。吃晚饭时,
我问母亲刚刚去哪儿了。母亲说去奶奶院看看爷爷,又问我怎么了。我没吭声,
把米粥喝得滋滋响。

  突然,母亲站起来,啪得摔了筷子,低吼道:「严林你有什么就说出来,你
们一家人都什么意思!」我抬起头,只见一汪晶莹的热泪在母亲眼眸里打转,不
由心里一疼,随之而来的是一种剧烈的惶恐不安。从小到大我从未见过母亲当着
我的面落泪,但也不知为什么,我没有说话,继续吃饭。半晌,母亲才又重新坐
下,胸膛剧烈起伏着,整个人却俨然一尊雕像。

  接下来的几天母亲都没有和我说话。我有意识地讨好,打扫卫生,洗碗刷锅,
连工地和村头的水塘都不再去,但一切平静地可怕。母亲也始终不苟言笑。

  其中某个下午,天气太热,我也没去工地。躺在房间的凉席上,听着窗外焦
躁的蝉鸣,百无聊赖地翻起了一摞西方文学名着。那是母亲从学校借来的,马克
吐温,阿加莎克里斯蒂以及柯南道尔等等。我随便操起一本,便漫无目的地看了
起来,结果一发不可收拾。直到母亲喊吃饭,我都没能从书上移开眼睛。那本书
叫《汤姆索亚历险记》。汤姆和哈克的旅行让我忘乎所以,有生以来第一次发现
原来书也可以如此奇妙。

       ********************

  陆永平许久没有出现,消失了一般。这让我宽慰,却又令我紧张,敌人一旦
潜入密林,危险便无处不在。

  天越来越热,晚上开着窗,连过堂风都夹着股暖屁。家里也就父母卧室有空
调,母亲喊我到她房间睡,理所当然我拒绝了——我很慌乱,也很害怕,那些难
以启齿的梦,那些令人羞耻的勃起。每天傍晚奶奶都会在楼顶冲洗一方地,晚上
铺上几张凉席,我们就躺着纳凉。爷爷半身不遂,不敢张风,天擦黑就会被人搀
下去。母亲偶尔也会上来,但不多说话,到了10点多就会回房睡觉。有次母亲刚
下去,奶奶就叹了口气。我问咋了。奶奶也不答话。朦朦胧胧快要睡着的时候,
奶奶拿痒痒挠敲敲我:「林林啊,不是奶奶多话,有些事儿你也不懂,但这街坊
邻居可都开始说闲话了。你呀,平常多替你妈看着点,别整天光知道玩。」我哼
一声,就翻过了身,只见头顶星光璀璨,像是仙人撒下的痱子粉。

  之后的一天半夜,我下来上厕所,见洗澡间亮着灯,还有水声,不由一阵纳
闷。我喊了几声妈,没人应声。正犹豫要不要推门进去,母亲却已从里面出来,
用毛巾擦着头发,说她房间空调坏了,出来洗个澡。记得那晚她穿了件白色睡裙,
没戴胸罩,跑动间波涛汹涌。我鸡鸡一下子就硬了,愣了好几秒才反应过来,挠
着头进了厕所,心里砰砰乱跳。出来时父母房间灯已经关了。上了楼,奶奶在一
旁打着呼噜,我心想这天气这么热,房间没空调不怕热出病么。

  又过了几天,也是半夜,我回房拿花露水。走到楼梯口时隐约听见了什么声
音,忙竖起耳朵,周遭却万籁俱静,除了远处隐隐的蛙鸣。拿花露水出来,又仔
细听了听,哪有什么声音啊,我这年纪轻轻就幻听了吗。躺在凉席上,我却有些
心绪不宁,翻来覆去睡不着。总觉得身上奇痒难耐,奶奶却一如既往地呼呼大睡。
犹豫了半晌,神使鬼差地,我爬起来,偷偷摸了下去。刚挪到楼梯口,整个人便
如遭雷击,恍惚间我仿佛回到了几个月前那个下午。父母房间传出了那个人可怕
的声音,模糊,然而确切,不容质疑。

  靠近窗户,声音清晰了许多。低沉的争吵声,女声说:「干啥你,再不出去
我可喊人了。」

  「着啥急,哥想你了,每次来看你咋跟仇人似地?」

  「陆永平你还真是要脸啊?」

  「好好好,你就开不得玩笑。」

  母亲说:「非要三更半夜老在外面敲,你要闹得全村人都以为我跟你有啥事
儿是不?」

  我靠上墙,轻轻吁了口气,想就此离开,却又不甘心。脑子飞快转动着,像
是徘徊在一个遍布锦囊的走廊,却没有一个点子能解我燃眉之急。这时陆永平说
了句什么。「起开。」推搡声。母亲似乎站了起来。与此同时,「哐当」一声,
陆永平「哎呦」了一下。啪,亮了灯,窗口映出一片粉红,但窗帘拉得严严实实,
只能看见一抹巨大而变形的黑影。「滚。」

  「咋了嘛?」陆永平吸着冷气,看来刚才磕得着实不轻。杂乱的脚步声,母
亲没有说话。

  「你啊,这啥脾气?」陆永平靠近母亲:「姑奶奶,我错了好不好?」

  母亲推开了他,房间里一阵可怕的安静。

  「到底咋了你说嘛?」陆永平突然抱住了母亲:「好不容易来一回,你就让
我弄弄……」

  「滚开,你小点声,让人听见,我杀了你。」不知道母亲为什么会说出这样
的话,听起来就像是肥皂剧里的对白。如果换个场合,我可能已经笑出声来,
「还有,少给我污言秽语。」

  「好好,你说啥就是啥,都是哥的错。哥一见你就激动。」陆永平在母亲身
上摩挲着:「凤兰,成全哥一次吧……」

  「你……嗯……干什么?!」黑影一晃,床咚的一声响:「放开,放开你!」

  母亲在挣扎:「再动手我真对你不客气了。」

  「哥也不想啊,小林看你那么紧,还有你婆婆,喊你出去你又不愿意,哥能
咋办?」

  「我管你咋办,你能要点脸不?」母亲声音低沉:「那天……林林就……」

  「哥小心点,好不好……」

  「不可能!以后别来了,我不会让你得逞的。」母亲声音冰冷彻骨。

  我早已大汗淋漓,身体像被抽空了一般,胸中却充斥着剧烈的熔岩。我不知
道那是什么,但它让我不舒服,让我疼痛、饥渴、愤怒,甚至怨恨。我紧紧靠着
墙,却不知该干点什么。也许我的出现会让母亲难堪,也许陆永平马上就会发现
我,也许我应该勇敢地迎上去,狠狠暴揍那臭不要脸的家伙一顿。毕竟一次次被
欺辱的,是我母亲!陆永平啥时候走的,我记不清了,这货死缠烂打的功夫远近
闻名,庆幸的是,母亲始终没给他任何机会。那晚我躺在凉席上,感到一种彻骨
的无助和徬徨。头顶是神秘星海,耳畔是悠长鼾声,我握紧拳头,任眼睛一眨不
眨直至天明。

  第二天奶奶早早把我敲醒,让我下去睡。躺在床上,翻来覆去,我却再也睡
不着。拿起《福尔摩斯探案集》翻了四五篇,看看闹钟已经六点半了,遂起床、
洗脸刷牙。母亲早已做好早饭。我无精打采地匆匆扒了俩口,蹬上自行车就出了
门。

  派完最后一单回来九点多,不知不觉到了村头水塘,理所当然地,我脱掉衣
服就跳了进去。水有些凉,我不由打了个寒战。游了几个来回,实在冷得受不了,
我就在桥洞里蹲了会儿。同样,理所当然地,我吼了几声。它们在桥洞里穿梭、
回荡、放大,听起来像是另一个人的声音。于是我忍不住又吼了几声。直吼得喉
咙沙哑,我才又跃入水中。这时已经艳阳高照。我躺在桥头晾了晾,直晒得昏昏
欲睡都不见人来。我不由想到这世界是不是只剩下我一个人了。穿上衣服,我去
了台球厅。往常人满为患的台球厅竟然关着门,敲了半天,老板才过来开门,说
这两天检查,歇业。就这么蹬上车,漫无目的地瞎晃,竟晃到了校门口。大门紧
锁,虽然这会儿高三已经开学了。我停下车,在校门口杵了半晌也不见什么熟人。
突然想到王伟超家就在附近,我决定前去拜访。他家我去过一次,印象不太深,
但东摸西摸还真让我给摸着了。王伟超他妈来开的门,说他不在家。我留了个名,
就下楼又跨上了烂车。

  那真是令人沮丧的一天。我四处奔走,然后发现自己是个多余的人。铩羽而
归时已是午后2 点。我直接骑到奶奶家,却发现大门紧锁。可怜我饥渴交加,只
好硬着头皮进了自家院子。停好车,母亲出来了,问我去哪了。她还是碎花连衣
裙,粉红拖鞋,高高扎了个马尾,清澈眼眸映着墙上的塑料蓝瓦。我没吭声,转
身进了厕所。

  「严林问你呢,耳朵聋了?」母亲有些生气。我慢吞吞地走出来,只见母亲
双手抱胸,板着个脸。

  「去玩了呗。」声音嘶哑得连自己都吓了一跳。

  母亲一愣,眉头微蹙:「又咋了你?」

  我指了指喉咙,径直进了厨房。

  「上火了?感冒了?」母亲跟在身后:「还没吃饭?」

  我洗了洗脸,就着水管一通咕咚咕咚,饮牛似的。母亲在一旁不满地咂了咂
嘴:「说过多少次了,又喝生水。」我也不理她,掀开锅看了看,操起勺子舀了
一嘴米饭。母亲伸手拍开我:「一边呆着去。」她身上依旧是熟悉的清香,我却
接连退了好几步。「咋吃?蛋炒饭?闷咸米饭还是啥?」母亲忙活着,头也不抬:
「你嗓子要不要看看?」

  「随便。」我吐了句,就走到了阳光下。仰脸的一瞬间,我看见二楼走廊上
晾着几件衣物,栏杆上还挂着一条白色胸罩和旧内裤。是不是母亲原来那条我记
不得了。

  「随便随便,随便能吃吗?」

  整个下午我都卧在床上看书。柯南道尔笔下的维多利亚时代着实令人神往。
更重要的是,窗外的蝉鸣,白得耀眼的世界,一切,都暂时和我无关了。直到6
点多钟,在母亲百般催促下,我才出去吃了晚饭。饭间母亲问我嗓子好点了没。
我边吃边回答,说的什么自己都搞不懂。母亲又问我下午都在忙什么。我懒洋洋
地告诉她:「看闲书呗。」母亲说:「看啥闲书我不管,先把作业写完就成。」
我埋头喝粥,没吭声。母亲似乎张了张嘴,但终究是没说什么。

  饭毕,母亲收拾碗筷。奶奶在楼上喊:「林林乘凉啦!」我起身就要上去,
母亲突然说:「也不知道你咋回事儿,整天吊儿郎当、爱理不理的,我还是不是
你妈啊?」我愣了愣,吸吸鼻子,还是快步迈出了屋子。

  楼顶凉风习习,分外宜人。远处谁家在放《杜十娘》:「叫声妈妈你休要后
悔」,奶奶摇着蒲扇跟着瞎哼。和奶奶有一搭没一搭地聊了几句,我感到眼皮越
来越沉,翻了个身,就睡着了。恍惚间母亲似乎也上来了,跟奶奶谈着父亲的事。
突然,母亲发出嗯的一声闷哼。我赶忙扭头一看,母亲一丝不挂地撅着屁股,身
后还站着一个人,正是陆永平。两人连在一起,有节奏地摇动着,制造出淫靡的
声音。我离他们很远,又好像很近。对这一切,奶奶却视而不见,还是自顾自地
唠叨个没完。我走到母亲跟前,叫了几声妈,她都充耳不闻。陆永平一脸狰狞地
看着我,越动越快,母亲的叫声也越来越大。我一步步地后退,突然一脚踩空,
只觉身体一轻,就坠了下去。

  睁开眼,星空依旧璀璨,裤裆里却湿漉漉的。我喘口气,坐起身来,一旁奶
奶正呼呼大睡。刚出了一身汗,黏糊糊的,我想着应该去洗个澡,却一仰脖子又
躺了下来。迷迷糊糊似乎听到大门在响,极其轻微,叮叮咚咚的,像是电影里有
些人家阳台上的风铃。我倒有个风铃,猴年马月表姐送的,却从来没有挂过。这
么想着猛然一凛,我腾地坐起身来,竖起耳朵。只有不远香椿树的哗哗低语以及
模模糊糊的犬吠声。我不放心地爬起来,走到阳台边往胡同里瞧了瞧,哪有半个
人影。犹豫片刻,我还是小心翼翼地下了楼,杵在楼梯口听了半晌——只有自己
的心跳声。

  天蒙蒙亮我就起了床,母亲已不见了。上个厕所,又到洗澡间洗了把脸。刚
要出去,一撇脸就扫见了洗衣篮里那条内裤。犹豫了下,我把它轻轻掂起。整个
裆部都皱巴巴的,扑鼻一股浓郁的腥臊。我心里怦怦直跳,老二一下又硬了起来,
赶忙扔下,仓皇而出。卧到床上,好久才平静下来,也没心思去派单,遂翻出
《福尔摩斯探案集》。记得已看了大半,那天正好读到《最后一案》,看到华生
在悬崖上听着震耳欲聋的瀑布声缅怀挚友时,我只觉胸中震荡,险些落泪。夏洛
克福尔摩斯怎么会死呢?当然不会啦,下面就是,每篇篇幅长了许多。虽然早知
如此,但看到亲爱的福尔摩斯先生再度现身时,我还是激动得要欢呼雀跃。正看
得入迷,门被推开,母亲探了个头:「亮着灯在干啥啊,喊你也不应声。」我抬
头看了她一眼,扬了扬手中的书。母亲说:「你还吃不吃饭严林?」我这才发现
窗外已艳阳高照。

  起身出门,母亲在院子里洗衣服,手中正搓着那条内裤。我径直进了厨房。

  老三样,油饼、鸡蛋疙瘩汤、拍黄瓜。我操起筷子夹了块黄瓜。母亲在外面
笑着说:「年纪轻轻就老年痴呆,赶上你奶奶了。」不知道为什么,我突然就心
头火起,啪地摔了筷子。半晌,母亲才问:「咋了?」我隔着门帘说:「天天都
是油饼汤黄瓜油饼汤黄瓜,吃不烦啊。」母亲站起身,朝厨房走来:「严林我给
你说,想吃啥你可以自个儿做。」

  「你是我妈!」我简直在吼。

  「你妈怎么了,你妈就得把你像老天爷一样供着?」母亲走到门口,停了下
来。娘俩就隔着门帘站着。母亲俏脸通红,朱唇紧闭,几缕发丝轻轻垂在脸颊。
我匆匆撇开眼,盯着她尚带着泡沫的手:「不吃了!」说着掀开门帘,转身上了
楼。母亲站在一旁,没有动。到奶奶院楼顶时,母亲喊:「严林你有本事儿就别
回来!」

  奶奶家已经吃过早饭。我到时奶奶正在刷锅。我在厨房转了一圈,拿了张油
饼就啃。奶奶问:「咋,没吃饭?」我说没吃饱。奶奶说:「你妈干什么吃的?
还有点鸡蛋疙瘩汤,给你热热。「我赶紧点头。吃完饭,进到客厅,爷爷在捋狼
毫,电视里播着《西游记》。造纸厂关门之后,爷爷做过两年狼毫,留了点,储
在楼上。上小学时,狗杂老师们总是委托我从家里捎。初中不练毛笔字之后,我
也是好久没见过这种东西了。我问爷爷怎么现在又开始倒腾这玩意儿了。上次脑
淤血后爷爷就有点口齿不清了,他说练练手,对身体恢复好。我也跟着在一边捋,
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一会儿奶奶也进来了,说地里的玉米苗怎么怎么不好,草
都比人高。

  很快到了晌午。新闻里尽是泛滥的长江水。爷爷咂着嘴,开始老生常谈,讲
六八年大水时自己如何英勇地抢救公社的猪。奶奶直摇头,说老伴竟瞎扯,那年
头哪有那么大的猪。我两耳竖起,倾听隔壁动静,殷切奢望母亲能来喊我吃饭。
但当然没有,我有点忐忑不安,又有点决绝的快意。中午奶奶擀了点面条,吃蒜
辣捞面。饭间奶奶问我:「不用给你妈打声招呼?」我把头摇得像拨浪鼓。饭毕,
又捋了会狼毫,我实在呆不下去了。奶奶家能把人憋疯。那种无处不在的衰老气
味说不出是该敬畏还是厌恶。

  我到工地逛了两圈,没找到工头。老实说,这货倒还挺够意思。见我年纪小,
人也机灵,便安排些轻松活计给我,工钱嘛,「随时可以预支」。按他的说法,
「穷苦人家的孩子,不容易」、「在你身上,总会看到了我小时候曾经桀骜不驯
的影子」。他老让我叫他刀叔,可我没搭理他。回来在水塘游了会儿泳,也不尽
兴。置身水中,淹没在欢娱之间,我却有点心不在焉。在一片呆逼的叫骂声中,
我光着脊梁又到了家里。大门反锁,母亲应该在睡午觉。我从奶奶家进去,上了
楼。拐到二楼走廊,眼前晾着洗好的衣物。一旁那些盆栽什么花早枯成了干柴。
院子里静悄悄的,我到客厅里坐了会儿,也听不见母亲的动静。出来后,我径直
进了自己房间,又沉浸在福尔摩斯的世界中。

  5 点多我上了个厕所,母亲似乎在厨房忙活着。天不知什么时候阴了下来,
暮气沉沉,难怪刚刚闷得要命。我专门进厨房洗了洗手,母亲在揉面,准备包包
子。尽管窗户大开,吊扇转个不停,厨房里还是热浪逼人,简直像进了桑拿房。
母亲连衣裙湿了个半透,垂首间大滴大滴的汗珠滚落在案上。「毛巾。」母亲头
也不抬,突然说。我赶紧到洗澡间扭了条毛巾。「嗯」母亲扬了扬红彤彤的俏脸。
我上前把毛巾敷到母亲脸上,仔细抹了一通。完了又搭上香肩,顺带着把脖子也
擦了擦。母亲哼了几声,扭开脸,也不看我:「有个吃就不错了,你以为换个样
容易,不把你妈热死。」她周遭升腾着一股浓郁的气流,说不好是什么味道,却
让我脸红心跳。我不知道该说什么,攥着毛巾,傻愣着。母亲挤了挤我:「去
去去,别杵这儿碍事儿。」

  晚饭小米粥,包子,凉拌莴笋。包子是韭菜鸡蛋馅儿和豆沙馅儿,母亲各拾
了几个,让我给隔壁院送去。隔壁掩着门,黑洞洞的,就厨房亮着灯。爷爷奶奶
可能在街上纳凉吧。农村有端着碗到外面吃饭的习惯,母亲却几乎不出去,父亲
出事后更不用说。饭间,母亲问我这几天在看什么书。我说福尔摩斯。她问好看
不。我说还行。她哼了一声,幽幽地说:「这么有本事儿,你还回来干嘛?」我
半个包子塞在嘴里,差点噎住。

  就是这一天,王伟超给我带来了几盘磁带。多是些校园民谣。印象中有罗大
佑的《爱人同志》、老狼的《恋恋风尘》、一个拼盘《红星一号》以及张楚的
《孤独的人是可耻的》。老狼我以前听过,罗大佑听说过,至于张楚和《红星一
号》的诸君那是闻所未闻。王伟超兴冲冲地进来,满头大汗,蓝体恤前襟湿了大
半。他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倒出一塑料袋磁带,在床上一张张地铺陈开,兴奋而又
滑稽地指给我看。我望着那些色彩陈旧而又眼花缭乱的玩意儿,一时摸不着头脑。
接下来就是王伟超的音乐课。他打开录音机,一张张地轮替、翻面、快进快倒,
喋喋不休,唾液四溅。这是我最早的音乐启蒙。至今每当我拿到一张新专辑、听
见一首好歌或者邂逅记忆中的熟悉旋律时,都会想起那个昏暗小屋里年轻而明亮
的眼神。那种饥渴和清澈,那种因快速发育而瘦骨嶙峋的青涩和纯粹,以后的许
多年里我再也没遇到过。

  中午王伟超在我家吃的饭。我难得地和母亲多说了几句,她却爱理不理。王
伟超一个劲地夸母亲做的菜好吃,奉承得近乎谄媚,却让她笑得合不拢嘴。王伟
超临走才提到邴婕。他问我为毛不问问邴婕。于是我就问了问邴婕。他就告诉我
邴婕去了平阳她父母那儿,要再过几天才能回来。我说哦。他说哦你妈屄啊哦。

  当晚,我从厨房往楼上扯根线,插上了录音机。还没放几首,奶奶就抗议了,
说:「这鬼哭狼嚎的都什么玩意儿,有戏没,听段戏。」我假装没听见,结果被
一痒痒挠敲得蹦了起来。

  夜深人静,只剩下星星的气息。奶奶早已呼呼大睡,我却支着眼皮,苦苦煎
熬。晚饭又喝了好多水,以便半夜能被尿憋醒。我像个夜游症患者,游走于楼顶、
楼梯口、院子和父母房间外,侧耳倾听。一连几天都是如此,陆永平似乎再没来
过。好几次我都想给母亲说不如让我睡到她的空调房里,但她的一个眼神、一个
动作都让我的勇气烟消云散。

  即便如此,记得那天晚上,酷热把人砸得头昏脑涨,四肢发软,空气仿佛都
在冒烟。躺到凉席上,那团灼热的岩浆在体内反复酝酿。捏了捏拳头,神使鬼差
地,我就站了起来。我甚至面对那盏昏黄的月亮打了个哈欠,又轻咳了两声。一
路大摇大摆、磕磕绊绊,我都忘了自己还会这样走路。

  我站在院中,喊了几声妈。洗澡间尚亮着灯,但没了水声。我低垂着头,拖
条旧凉席,铺在了父母卧室的地板上。刚打算躺下,嗒嗒嗒的轻微脚步声,由远
而近,母亲冲完凉推门而入,我不由瞥了一眼,登时一咕噜爬起来,全身僵硬。
只见母亲一丝不挂,香肩微缩,藕臂掩胸步履轻盈,瞬间就进了屋内。她抬眼看
到我时,稍显讶异,倒也波澜不惊:「要脸不?转过身去。」声音很轻。我如梦
方醒般地急速转身。窸窸窣窣中,背后传来幽幽地「上面呆着多舒坦啊」。记得
后来,母亲穿得是件蓝白睡裙,稍显散乱,乌亮秀发披肩,几缕湿发粘在红霞飞
舞的脸蛋上,清澈眼眸吸纳着荧色灯光,再反射出一潭饱满湖水。至今我看不懂
那样的眼神,像银色厚重的风,隽永、丰饶却又荒诞不经。坐在凉席上,我胸腔
砰然直跳,脑子一片空白,连头都不敢再抬。望着呆如木鸡的我,母亲突然噗嗤
一声,脆生生地:「发什么愣?要睡睡床上啊,睡什么地下。」她的话使我彻底
石化。

  恍然间,我觉得我的一举一动,都令自己陷入到了万劫不复的窘迫当中。于
是我站起来,怀着惶恐的心情趴到了床上。是的,好软的席梦思啊。我就那么直
挺挺、僵硬地趴着,努力压着头,鼻子都陷进了香甜缠绵的凉垫之中。好一阵,
在不知所措中,我坚难地吐出了一句:「空调啥时修好的。」

  「加了雪种,没坏。」母亲坐在床头,头也没抬,手上翻着一本书。「你趴
着睡啊?」她突然说。我还没来得及说什么,一只手拍在我屁股上:「唉?翻身。」
于是我只好翻身,灯光好亮啊,刺得人简直睁不开眼。也不知躺了多久,鼻翼间
萦绕的馨香,浓郁而温润,使我昏昏欲睡。其时甚不算晚,墙上座钟敲响9下,
余音缭绕。母亲丢开书,头枕到我臂弯上,脚趾摩沙着我脚掌,搔着痒痒。我把
腿扭来扭去,这么搞什么意思,我也弄不懂,可能是为了让紧绷的身体显得不那
么拙笨吧。她被我弄得烦了,索性用双脚夹住:「皮痒呢,别动。」母亲隐隐带
着笑意。我瞬间动弹不得,朦胧氤氲打身体里荡漾开来,愉悦中带着惶恐。而母
亲,却一脸风轻云淡。

  「妈。」我刚扭过头来,就打睡裙裂口暼见了两只圆润丰乳,它们硕大而饱
满,徜徉于丰腴肉色间,蓬勃得不像话。我的第一反应是,母亲没戴文胸。深吸
一口气,我又慌忙撇过头去。

  「咋?」声音很轻。

  「不咋。」盯着天花板,我少年老成般叹出口气。

  母亲欠起身来,整个头俯到我面前。她揪了揪我脸蛋,桃花眼水雾弥漫:
「平时有这么乖巧,你看多好。」

  「陈老师说我长大了。」这句矫情的屁话溜出嘴时,连我自己都惭愧的无地
自容。

  「那敢情好啊,这你自己说的,每天晚上还要下来陪妈,」母亲似笑非笑:
「可不许反悔!」搞不懂为什么,一通巨鼓在心里擂起,差点让我惊掉下巴。
「倒还勉强你了,去去去,不情愿就滚蛋。」母亲切了一声,胳膊肘使劲捣了我
一下,香气袭人。

  「啥味儿。」我嗅了嗅,难免表现得过于夸张。

  「狗鼻子呢你。」

  「比姥爷的卤猪脚好闻。」

  「滚。」母亲轻挠我胳膊,又掐我腰眼的肉,「埋汰你妈呢吧?」

  我说是真香,再闻闻,作势就打腋下嗅至颈间,顿觉鼻腔中乳香四溢。我都
有点佩服我自己了。母亲哼了一声,一下推开我,说:「行了行了,哪有人香水
儿抹那的。」躺回原处,我手不知该往哪儿搁,嗓子眼痒得厉害,我好想喝奶啊。
不,想喝水,想得简直要命。好一阵,母亲侧躺了下来,再次捞起我胳膊,搁至
颈脖下。她凤目紧闭,睫毛都一抖一抖地,嘴角似还憋着一抹轻笑。然而,那颚
下不断跳跃着的青色脉络,透过臂膀淌进我身体的强劲共振,此情此景,使我不
得不抬起头来,死死盯着那修长的莹白脖颈。又不知过了多久,我哪有什么时间
概念。恍恍惚惚间,我觉得身体越来越僵硬,某个地方蠢蠢欲动。神似鬼差地胯
部一抖,老二就顶到了某处柔软的神秘所在。

  母亲「嗯」地轻呼一声,睁开眼来,看了看我。随后,她低头瞥一眼我下体,
臀部迅速挪开。瞬间我汗就下来了。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当时非常突然,我确实
直挺挺地硬了。那始料未及的勃起,猝不及防,让我再次陷入到了窘迫与慌乱。

  「明儿个早点起。」母亲也不再看我,翻过身去:「睡吧。」

                第五章

  字数:11937

  早上起来母亲已经做好了饭,油饼,鸡蛋疙瘩汤,凉拌黄瓜以及一小碟腌韭
菜。我边吃边竖起耳朵,却没有母亲的动静。收拾好碗筷,轻轻叫了两声妈,没
有回应。我掩上门,出去派了一圈单,回来时母亲已经在洗衣服了,我一眼扫过
去就看到了自己的内裤,不由加快脚步进了房间。

  接下来几天,我终归是没有勇气再去父母卧室,一接触那道明亮的眼神,我
都会慌忙低下头来。我觉得自己像只随时可能炸裂的气球:每天憋着一股气,早
出晚归,向工头要最累最重的活儿,不干到精疲力竭,决计不肯收兵。晚上回来,
我依旧要到村口池塘游会泳。吃完晚饭,哪怕再热,不管母亲在不在,我都会爬
上楼顶,然后把自己摊到凉席上,听着音乐,再也懒得去动弹一二。即便如此,
却依然还是迟迟难以入眠。我甚至认为,这具亢奋的躯体,指不定是哪个构件出
了什么毛病。

  记得快八月末,当晚月朗星稀,更是闷热。我们躺在楼顶,却像是睡在蒸笼
里。空气黏在身上,让人呼吸都困难。母亲在楼顶和奶奶聊了会,8 点多就下去
了,问我要不要跟她下去,我支支吾吾,说再陪爷爷奶奶一会。爷爷罕见地呆到
9 点才下了楼。奶奶在一旁摇着蒲扇,一会咒骂老天爷怎么还不下雨,一会叮嘱
我可得小心点别半夜给雨淋坏了。整个大地都亮堂堂的,像是镀上了一层水银。
10点多奶奶也下去了,说是月光太亮,晃人眼。

  没有奶奶的阻挠,我得以惬意地听了会儿张楚。这个顾影自怜的瘦弱男人用
仿佛裹在棉被里的声音唱道:「愿上苍保佑吃完了饭的人民,愿上苍保佑粮食顺
利通过人民。」我搞不懂这是什么意思。我更喜欢那首《蚂蚁蚂蚁》:「想一想
邻居女儿听听收音机,我的理想还埋在土里。」再不就是那首应景的《和大伙去
乘凉》,听不太懂,但至少这会儿我正在乘凉。头顶的那片银色像某种药剂,渗
入身体里,让人感到安详。这么听着听着,我只觉眼皮越来越沉。不知过了多久,
耳畔响起那种叮咚叮咚的风铃声。似乎还有脚步声,猫儿一样轻。我翻个身,恍
惚间一个激灵,立马醒了大半。竖起耳朵。脚步声越行越近,颇为耳熟。

  我爬起来,蹑手蹑脚地靠近阳台。胡同里有个人,影子被月光压成一团,汗
衫长裤凉皮鞋,钥匙链都瞅得一清二楚。不是陆永平是谁?他鞋跟磕着地,已经
行至院门外。我咬咬牙,长吁口气,转身靠近栏杆,又飞快地缩回了身子。门确
实被叩响了,笃笃笃,一阵又一阵。也不知过了多久,母亲打开堂屋门,出现在
院子里,往院门口踱了几步,又转身回到堂屋门口,扬起了脸,不知是赏月,还
是牵挂着婵娟下的我们。她仰望良久,叹了口气。院外还在不厌其烦地叩着门,
我躲在栏杆后的身子不由紧了紧。接下来她走到院门口,犹豫片刻,压低嗓音对
着院门外吼了句什么,就扭身回了屋,关门,关灯,很快父母房间灯也关了。

  我背靠栏杆坐下,扫了眼当空明月,心烦意乱。也不知道陆永平走了没。老
实说,本来我也想下去,无论如何,父母空调房对夏天的我来说,诱惑实在太大。
然而,那沁人心脾又无处不在的浓郁清香、难以启齿的勃起,却总令我胆颤心惊,
陷入到手足无措的羞愧当中。虽然热浪黏人,我翻了几次身,还是渐渐阖上了眼
皮。毕竟几天都没睡个好觉了。

  又是叮叮咚咚的风铃声。像是浓厚夜幕里的一根银针。几乎条件反射般,我
腾地就坐起身来。大门确实在响,叮叮叮,应该是敲在门框上。也许是风,或者
野猫野狗啄木鸟?我不知道自己在祈求什么。然而,父母房间传来了响动。开门
声。细微轻快的脚步声。大门似乎开了。推搡碰撞声。争执声。大门闩上了。两
种脚步声。脚步停顿了下,几不可闻的说话声,断断续续,时而激昂,时而凛冽,
像在激烈争吵着什么。两种脚步声继续。我站起来,又坐下去,躺下去,又爬起
来。坐立难安、辗转反侧,心中思绪万千。我知道陆永平会再来,却没想到这么
快。也许这家伙在胡同口压根就没走?

  我又想到那个锦囊走廊,想到聪明的一休,想到一种叫做发散性思维的思考
方式,但在这个闷燥夏夜,它们却统统无效。约莫十来分钟后,我还是向楼下走
去。楼梯口听不到什么声音,我小心挪到窗外。争执声在继续。

  「到底要干啥你陆永平!」是母亲的声音。

  「你不开门,我也没办法啊凤兰。」

  「我不开门是让你知难而退,现在你知道了,可以走了!」

  「好好好。」陆永平似乎停止了辨解。

  「干啥?啊——」母亲轻轻叫了一声,「干啥你,快起开!一股酒气你恶不
恶心!」

  极其轻微的脚步声,若有若无。

  母亲惊呼两声,低吼:「陆永平!」脚步声不见了,母亲却连连几声惊呼:
「再不放开我真叫人了。」

  「哥就喜欢你这倔脾气,凤兰。」陆永平似乎气喘如牛,松开手。

  「跟你说过不要来了不要来了,你干嘛非要来。啊?」

  「怕啥,没事儿的。」

  「你是没事儿。林林最近都不对劲儿了。」

  「尽瞎想,林林那是典型的青春期,叛逆嘛,忽冷忽热很正常。」

  「告诉你,陆永平,」母亲声音低了下去,冷冷地:「林林要真出个啥事,
我饶不了你。」

  「姑奶奶,你就放一百个心吧。你哥我也年轻过啊,那啥说白了就跟你们女
同志来那事儿一样。」

  「闭嘴!」母亲似乎愤怒到了极点。

  「说实话,在学校就没人骚扰你?」半晌,陆永平又蹦出这么一句,「我不
信。」

  母亲冷哼一声。

  「说实话吧凤兰,你家啥情况你不清楚啊。」陆永平叹了口气,拍了母亲几
下。

  我扭了扭僵硬的脖子,全身靠到了墙上。浓厚广袤的夜空像一口大锅。为啥
还不下雨呢。赶快下雨吧,对不对?奶奶说庄稼都旱好久了。奶奶说这样下去可
不是法子。

  「扯吧你就,事儿不都是你整出来的?」母亲甩开陆永平的手。

  「凤兰啊,哥其实也一直挺过意不去。」

  母亲没接话,连呼吸声都几不可闻。

  「哥也不是说因为借钱非要怎么怎么着,而是他妈的……」

  「就是栽赃陷害落井下石呗。」母亲冷冷地打断他。

  许久两人都没说话,只有座钟的滴答声。

  「哥是太喜欢你了!」陆永平突然说。声音都在颤抖,整个人像是压到了母
亲身上,引得她一声尖叫。

  「神经病,快起开。」

  「哥太喜欢你了,哥第一次去你家……」我一愣一愣的,不知道这个陆永平
到底在说什么。

  「起开,少废话。」母亲不耐烦地打断他。

  陆永平不再说话,但没一会儿又忍不住了:「哥是落井下石,但这机会都不
抓住不是楞球吗?」

  「告诉你陆永平,趁早收手还来得及,别以为你干啥事儿没人知道,报应是
不会缺席的。」

  「报应?好好,报应。」陆永平像是很生气,「哧啦」一下,似是布料被撕
破的声音。

  我正打算推门而入,扭打声戛然而止,就听一阵「哎哎哎,疼疼,啊呀……」
的怪叫——当然,不是母亲,「别别,凤兰你放、放下剪刀——」陆永平嘶嘶倒吸
着凉气,嗓子眼似塞进一整块冰:「走……,行行,我走。」

  退回楼梯,我背靠水泥护栏,也不知杵了多久。或许有一个世纪,却始终听
不到陆永平出去的声音,这厮不会是挂了吧?正当我犹豫着是上去还是下去时,楼
下院子响起脚步声,还有模糊的说话声。我抹抹汗,一步步往下走。我想,如果
他们发现,那就再好不过了。有股气流在我体内升腾而起,熟悉而又陌生。心有
不甘?索然无味?都不确切。

  「你这是何苦呢凤兰。」是陆永平的声音,「刚你说林林,其实很简单,林
林恋母呗。」

  「别瞎扯。」母亲有些生气,声音依然冰冷。

  「真的,男孩都恋母,很正常。」

  「是吗?」

  「当然,你哥好歹也识字。」

  「哟,那你这不跟没说一样吗?还专门提什么林林。」

  「还是张老师嘴厉害。」

  母亲冷哼了声。

  「也不知是上面嘴厉害,还是下面嘴厉害。」

  「滚出去!」母亲显然怒不可遏,几乎是低吼,声音沙哑而尖厉。

  「好好,好好好,你把刀放下先……」

  那是我记忆中最热的一晚。沮丧而失落的汗水从毛孔中汹涌而出,在墙上浸
出个人影。阴沉的天空湿气腾腾,却硬憋着不肯降下哪怕一滴水。

  就在我准备起身离开时,陆永平说闹一身汗,打也打了,骂也骂了,这伤口
还流着血呢,总得清理一下。母亲当然不愿意,让他快滚。但陆永平一阵嘻嘻哈
哈,说你姐看见了,指不定会闹出什么幺蛾子来。母亲似乎也拿他没办法。我刚
躲到楼梯下,陆永平就大大咧咧地钻进了洗澡间。那臃肿的身躯活象一头摇晃的
黑熊精,一脸厚厚的赘肉显露着无比邪恶的神情,圆鼓鼓的小眼睛闪着阴森森的
目光。当他挪动着笨拙的身体时,一股令人作的乙醛硫化物混合气息扑鼻而来。
至今无法想象,我那亲老姨居然跟这厮生了两呕个孩子。待洗澡间响起水声,我
才悄悄上了楼。

  回到楼顶,我赶紧躺下。没有一丝风,夜幕生生地压了下来,半空中不知何
时挂了个雾蒙蒙的圆盘,像学校厕所昏暗的灯。我脑袋空空,筋疲力尽,我想我
应该去好好洗个澡,再舒舒服服睡一觉的,是不是?于是我就起身,下楼。站在
洗澡间门外,我记得喊了一声妈,或许没有,我也不知道我要干什么,我哐当就
推开了洗澡间的门。

我知道陆永平在里面,但当看到眼前的黑熊精、一股酒气扑鼻而来时,眼皮
还是猛烈跳跃了一下,胸腔中那团滚烫的熔岩刹那迸裂开来。冲着陆永平,我大
吼着,声音都在发抖:「谁让你狗日在这洗的。」母亲听到动静几乎是冲了出来,
她一溜小跑,头发凌乱,上身紧裹件碎花大白衬衫,下着青色长裤。在她掀开门
帘的一刹那,我隐约看到背侧那道撕裂的尺长豁口。就这短短一瞬,她就擦身而
过,并迅速把我挡在身前,声带紧绷:「陆永平,别乱来。」然而,这足以使我
看到那夸张颠簸的硕臀,以及惊慌失措的眼神,焦虑而慌乱。我看不清陆永平表
情,在母亲伸手拉我时,我一把用力甩开,转身进了厕所,眼泪却止不住地奔流
而出。

  洗澡间再无任何响动,甚至连水声都几不可闻。恍惚间,院子里很快就响起
了开门声,紧接着又是道关门声,然后是熟悉的叮咚叮咚声,逐渐远去。靠着墙
壁,我攥紧双拳,却发现早已浑身湿透。

       ********************

  幼年时我十分迷恋剧烈的天气变化。像瞬间的乌云压顶,迅猛的风,暴烈的
雨,以及豆大的雨点砸到滚烫路面上发出的呲呲呻吟,都能让我体内猛然升腾起
一种愉悦。

  王伟超进来时淋成了落汤鸡。这逼拉着长脸,却依旧嘻嘻哈哈。母亲拿出我
的衣服给他穿。当然,有点小,球衣变成了贴身背心。母亲就夸他长得高,又怪
我挑食,说再这样下去怕就真是小矮人了。其实个头虽然发育晚,但我当时的身
高好歹处于同龄人的中上水平。她的话让我产生一种耻辱感,不由涨红了脸。我
盯着电视没有吭声,胸中却燃起一股烈焰。

  那天的新闻我记忆犹新。长江迎来了第六次洪峰,电视里的水像是要涌出来。
似乎从彼刻起,整个世界都是一片汪洋大海了。一群官兵用门板护送两头猪,在
齐腰的水中行进了三公里,最后得到了农民伯伯的夸奖。母亲和王伟超都大笑起
来,前仰后合。我想憋着,但终究没能憋住,噗嗤一声泄了气,便再也刹不住闸,
直笑得眼泪都涌了出来。王伟超诧异地问:「你个神经病没事儿吧?」母亲撇撇
嘴,说:「甭理他,这孩子反应迟钝,还歇斯底里。」然后她起身回房备课,到
门口时又转身叮嘱道:「别老想着玩,你俩讨论讨论功课,天也不会塌下来。」
王伟超呵呵笑,忙不迭地点头称是。我扫了眼母亲裙摆下白皙光洁的小腿,轻轻
冷哼了一声。

到了我房间,王伟超立马原形毕露。他说这鸡巴天气,雨点都有龟头大,差
点把他老人家砸死。说着他操起那个熟悉的塑料袋——应该塞在衣服里,没落一滴
雨——把里面的东西一股脑倒在了我床上:几盘磁带,一个打火机,还有一盒红梅。
他挑出一盘塞进录音机里,一本正经地对我说这个可是打口带,从他哥那儿偷拿
的,要我千万别给弄丢了。这就是我第一次听《nirvana 》的情形。当还算美
妙的和弦、嘈杂的鼓点、轰鸣的贝司以及梦呓而撕裂的人声从那台老旧国产录音
机里传出来时,我第一反应是关掉它。但转念想想连英语不及格的王伟超都能听,
我又有什么理由拒绝呢。我躺在床上盯着天花板。王伟超则尿急似的,不停地来
回走动。我一度以为那是听这种音乐该有的形体动作,直到王伟超拍拍我,做了
一个抽烟的姿势。我下意识地看了眼窗外,略一犹豫,还是点了点头。王伟超自
己衔上,又给我递来一根。神使鬼差地,我就接了过去。接下来王伟超开始唾液
四射,讲这个乐队如何牛逼,他们的磁带怎样难搞,又说他哥广州有门路,好货
堆积如山。「咱们怕是到死都听不完。」他兴奋地说。

  王伟超为这个忧心忡忡的夏天编织出一个梦。我徜徉其中,甚至忘记了窗外
的瓢泼大雨。而没多久,母亲推门而入,撕碎了这一切。想来她是打算问问我们
午饭吃什么,手里还端着一个果盘。噪音墙中柯本操着浓重的鼻音反复哼着一个
词,后来我才知道,他唱的是《memoria 》。母亲也不知在门口站了多久,一
动不动地盯着我们。她那副表情我说不清楚,平静得像一潭死水,水底却又像藏
着什么东西。比如,一眼清泉。王伟超关了录音机,屋子里安静下来。空气里悬
浮着尼古丁的味道,生疏而僵硬。竹门帘把外面的世界切割成条条细纹,轰隆隆
的雨声倾泻而入。半晌,母亲才说了一句:「严林你过来。」

  我坐在床上,背靠着墙,没有动。王伟超轻轻踢了我一脚。我感觉烟快烧着
手了,不知该掐灭还是丢掉。

  「你过不过来?」母亲又说了一句,轻柔如故。

  我把烟头丢掉,用脚碾了碾,始终没有抬头。

  「严林你过来!」清泉终于喷薄而出——母亲猛地摔了果盘,一声脆响,碎
片四溅。一只梨滚到了我的脚下。那是一只砀山梨,至今我记得它因跌破身体而
渗出汁液的模样。而那股躁动的熔岩又在我体内迅猛地膨胀,沸腾,它迫使我不
得不站起来,面对身着翠绿色贝贝裙的母亲,吼道:「少管我的事,管好你自己
吧!」母亲纹丝未动,像是没有听到。我起身,从她身旁掠过,直到蹿入雨帘中
鼻间尚游荡着一丝熟悉的清香。

  然而我从小就是个不可救药的人,我多么善于察言观色啊。很少有什么能逃
出我的目光。那一瞬间母亲清澈的眼眸激起了几缕波澜,以瞳仁为中心迅速荡开,
最后化为蒙蒙水雾。我说不好那意味着什么,震惊?慌乱?抑或伤心?「龟头」
大的雨点劈头盖脸,我感到浑身都在燃烧,手脚不受控制地抖个不停。

  那个下午我和王伟超是在台球厅度过的。他不住地骂我发什么神经,又安慰
我回去乖乖认错准没事。我闷声不响地捣着球,罕见地稳准狠。四点多时他又带
我去看了会儿录像。尽管正门口挂着「未成年人禁入」的牌子,但在粗糙的荧光
照耀下,烟雾缭绕中,熠熠生辉的尽是那些年轻而饥渴的眼神。到现在我也说不
准放的是什么片子,不过想来,九十年代三线小城的破旧录像厅里又能放些什么
狗屁玩意呢?当身材粗犷的西方女人带着满身的雪花点尽情地叫着「oh yeah 」
时,我和王伟超都情不自禁地撸起管来。射精的一刹那,一张恬静秀美的脸庞浮
现在我脑海中。随之而来的是一种从未有过的失落和惶恐,八爪鱼一样将我紧紧
缠绕。

  雨一旦落下便没完没了。街面上浑浊的积水总让我想到水城威尼斯。爷爷的
风湿病变得严重,母亲大半时间都呆在隔壁院里。我多少松了口气。一连几天我
和母亲间都没有像样的对话,好几次我尝试着去碰触那双熟悉的眼眸,都半途而
废。有时候我甚至期待母亲能打骂我一顿,而这好像也是奢望——她对我的唯一
态度就是视而不见。这让我满腔愤懑,却又焦躁不安。

  晚上躺在床上,我辗转反侧,连窗外淅淅沥沥的雨声都那么怅然若失。而彻
夜喧嚣的蛙鸣,更像是催命的鼓点,逼迫我不得不在黎明前的半睡半醒间把这些
聒噪者炖了一遍又一遍。

  一天吃晚饭时,奶奶毫无征兆地哭了起来。在母亲的轻声安慰下,她像个小
孩那样抽泣着说他们都老了,不中用了,但庄稼不能荒啊,地里的水都有半人深
了,这可咋整啊?母亲愣了愣,说她一早去看看。奶奶直摇头:「你搞不来,六
亩地哪块不得剜条沟啊。」我说:「我去吧。」奶奶白了我一眼。

  在一片静默中,大家吃完了饭。母亲起来收拾碗筷时,一直没吭声的爷爷口
齿不清地说:「西水屯家啊,让他姨夫找几个人来,又不费啥事儿。」我像被针
扎了一下,嗖的从凳子上蹦了起来。

  奶奶诧异地扫了我一眼,说:「哎哟,看我,咋把这茬忘了?」

  母亲头都没抬,倒菜、捋筷、落碗,行云流水。

  见母亲没反应,奶奶似是有些不高兴,哼道:「这有啥不好意思的,你拉不
下脸,那我去。」

  母亲端起碗,向厨房走去。我赶忙去掀门帘。母亲却停了下来,轻声说:
「一会儿打个电话就行了。」我瞟了一眼母亲,心又开始揪起来,一如这个悠郁
的雨季。

  第二天陆永平果然带了四、五个人,穿着胶鞋、雨披忙了一上午。午饭在我
家吃,当然还是卤面。饭间,红光满面的陆永平喷着蒜味和酒气告诉我:「小林
你真该瞧瞧去,田里尽是鲫鱼、泥鳅,捉都捉不完啊。」对于一个孩童习性尚未
完全褪去的青春期少年而言,这的确是个巨大的诱惑。我不禁想象那些高蛋白生
物们在玉米苗和豆秧间欢畅地游曳嬉戏。那一刻,哪怕是对陆永平的厌恶和憎恨,
也无法抵消我的心痒难耐。然而母亲从院子里款款而入,淡淡地说:「这都要开
学了,他作业还没写完呢。」

  我抬头,立马撞上了母亲的目光,温润却又冰冷。这让我没由来地一阵恼怒,
又觉面红耳赤,整个人像是一团火。

       ********************

  雨终于在一个傍晚停了下来。西南天空抹了一道巨大的彩虹。整个世界万籁
俱静,让人一时难以适应。空气里挥发着泥土的芬芳,原始而野蛮。曾经娇艳如
火的凤仙花光秃秃地匍匐在地,不少更是被连根拔起。大群大群的蜻蜓呼啸着从
身前掠过,令人目眩。我站在院子里,看着眼前崭新的一切,竟有一种生疏感。

  就是此时,陆永平走了进来。他穿着白衬衫、西装裤,皮鞋擦得锃亮,让人
陡升一种厌恶。「你妈呢?」他开门见山。我用脚扒拉着凤仙花茎,假装没有听
见。这人自顾自地叫了两声「凤兰」,见没人应声,就朝我走来:「小林,吃葡
萄,你姨给拾掇的。」陆永平递来一个硕大的食品袋。我不理他。「咱爷俩得唠
唠,小林,趁你现在不学习。」陆永平笑着,语气却不容置疑。我转身就往房间
走,头也不回:「跟你没啥好说的。」

  我躺到床上,随手打开录音机,这癞皮狗也跟了进来。他把食品袋放到书桌
上,在屋里溜达了一圈,最后背靠门看着我。柯本杀猪一样叫着,让他皱了皱眉。
我枕着双手,眯缝着眼,强迫自己去追寻音乐的轨迹。也不知过了多久,当我以
为他已离去时,一个人影在眼前一晃,屋子里安静下来。

  「让你小点声,听不见?」陆永平在床头坐下。我冷哼一声,翻了个身,柯
本就又叫了起来。这次陆永平起身,一把拽下了插头。

  「混蛋!」我腾地坐起来,捏紧了拳头,两眼直冒火。

  陆永平却根本不理我,他嘿嘿笑着说:「也就是你,换小宏峰,换你姐试试,
老子一把给这鸡巴玩意儿砸个稀巴烂。」

  「你试试?」我咬咬牙,憋了半晌,终究还是缓缓躺了下去。

  「来一根?」陆永平笑嘻嘻地给自己点上一颗烟:「来嘛,你妈又不在。」

  「你到底有鸡巴啥事儿?」我盯着天花板,不耐烦地说。

  「也没啥事儿,听你奶奶说,你又惹你妈生气了?」

  「关你屁事!」一种不祥的预感。

  「就说这抽烟吧,啊,其实也没啥大不了,但再咋地也不能抽到你妈跟前吧?
搞得姨夫都成教唆犯了。「

  陆永平轻描淡写,我的心却一下沉到了谷底。说客!奶奶竟然让这货来给我
做思想工作?!我感到浑身的骨节都在发痒,羞愤耻辱穿插其间,从内到外把我
整个人都点燃了。「你算什么东西,滚!」我一下从床上蹦起来,左掌心那条狭
长的疤在飞快地跳动。

  陆永平赶忙起身,后退了两步,笑眯眯地直摆手:「好好好,我不算东西,
你别急,什么狗脾气。」说着他转身往院子里走去,不到门口又停下来:「你零
花钱不够用就吭声,放心,咱爷俩的秘密,你妈不会知道。」他吐了个烟圈,又
挠了挠头,似乎还想扯点什么。但他已经没了机会。我快步蹿上去,一拳正中面
门。那种触觉油乎乎的,恶心又爽快。目标「呃」的一声闷哼,肥硕的躯体磕到
木门上,发出「咚」的巨响。我毫不犹豫地又是两脚,再来两拳,陆永平已经跪
到了地上。至今我记得那种感觉,晕乎乎的,好像全部血液都涌向了四肢。那一
刻唯独欠缺的就是氧气。我需要快速地呼吸,猛烈地进攻。然而我是太高估自己
了。陆永平一声怒吼,便抱住我的腿,两下翻转,我已被重重地撂到了床上。我
挣扎着想要起身,却被陆永平反摽住了胳膊。血管似要炸裂,耳畔只剩隆隆的呼
啸,我嘶吼着让陆永平放开。他说:「我放开,你别乱动。」双臂上的压力一消
失,我翻滚着就站了起来,陆永平已到了两米开外。想不到这个不倒翁一样的货
色动作如此敏捷——左手捂住脸颊,兀自喘息着:「真行啊,你个兔崽子。」

  等的就是这一刻,我飞步上前,使出全身力气,挥出了一拳。遗憾的是陆永
平一摆头,这一击便擦嘴角而过,青春的力量几乎都释放到了空气中。不等回过
神,我整个人已被陆永平狗熊一样抱住,结结实实按到了床上。我拼命挣扎,双
臂挥舞着去挠陆永平的脸,却被他一把掐住。「妈勒个巴子的,你个兔崽子还没
完了。」陆永平肥脸憋得通红,说着在我背上狠狠拍了一下。疼痛涟漪般扩至全
身,让我意识到敌我之间的差距。就那一瞬间,眼泪便夺眶而出,躁动的力量在
体内蹭蹭上窜,我咬紧牙齿地低吼道:「陆永平,不弄死你老子不姓严!」

  陆永平松开我,吐了口唾沫,边擦汗边大口喘息。半晌,他叹了口气:「都
这样了,咱今天就把话说开。严林你瞧不起我可以,但你不能瞧不起你妈!她为
这个家遭了多少罪,别人不清楚,你个兔崽子可一清二楚!」

  我的脸埋在凉席里,只能从泪花的一角瞥见那只遍布脚印的皮凉鞋在身旁来
回挪动。

  「你凭什么瞧不起她,啊?你瞧不起她,哼哼。」陆永平冷笑两声,点上一
颗烟:「啊?女人我见多了,你妈这样的,可以说——没有!你瞧不起她?」这时
大哥大响了,陆永平接起来叽里呱啦一通后,对我说:「你自己想想小林,你摸
着自己的良心想想!废话我就不多说了。」

  「装你妈逼犊子,还不是你狗日的害得!」兴许是眼泪涌入了嘴腔,我感觉
声带都翻滚着一股酶烂的咸鱼味。

  陆永平显然愣了愣,半晌才说:「大人的事儿你懂个屁。」

  我冷哼一声,不再说话,身下的床板传递着心脏的鼓槌,年轻却茫然。

  陆永平在屋里踱了几步,不时弯腰拍打着裤子上的污迹。突然他靠近我,抬
起腿,嗡嗡地说:「你瞅瞅,啊,瞅瞅,烫这么大个洞,回去你姨又要瞎叽歪了。」
他的脸颊肿得像个苹果,大鼻头汗津津的,嘴角还带着丝血迹,看起来颇为滑稽。
我这么一瞥似乎让他意识到了什么,陆永平摸摸脸,笑了笑:「你个兔崽子下手
挺黑啊,在学校是不是经常这么搞?」这么说着,他慢条斯理地踱了出去。

  院子里起初还有响动,后来就安静下来。我以为陆永平已经走了。谁知没一
会儿,他又嗒嗒地踱了进来。背靠窗台站了片刻,陆永平在床头的凳子上坐下,
却不说话,连惯有的粗重呼吸都隐匿了起来。屋子里静悄悄的,街上传来孩童的
嬉闹声。我右脸紧贴凉席,以一种奇怪的姿势趴在床上,浑身大汗淋漓,头脑里
则是一片汪洋大海。也不知过了多久,在我终于不堪忍受,下决心翻个身时,陆
永平站了起来:「我跟你妈啥事儿没有,信不信由你。」吐了口气后,他又说:「
这事吧,到此为止。」干脆利落得让我怀疑自己的耳朵。走到院子里,他还不忘
回头来一句:「再惹你妈生气,我可饶不了你。」

  「还有,」他顿了顿:「那葡萄可熟透了,要吃赶紧的。」

  「滚!」尽管咬牙切齿,汹涌澎湃地泪水再次印证了我的弱小无力。许久我才
翻了个身,从床上坐起,只觉浑身软绵绵的。记得当时天已昏黄,溜过围墙的少
许残阳也隐了去。我站起来,整个人像是陷入一团棉花之中。

       ********************

  开学前几天我见到了父亲。因为剩余刑期不满两年,暂时还没转执行。听母
亲说,余刑可能会由拘役所代为执行。

  当然,拘役所也好,监狱也罢,对年少的我而言没有区别,无非就是深牢大
狱、荒郊野外、醒目的红标语以及长得望不到头的围墙。父亲貌似又瘦了些,也
许是毛发收拾得干净,整个人看起来倒是精神抖擞。一见我们,他先笑了起来,
可不等嘴角的弧度张开,热泪打着转就往下滚。隔着玻璃我也瞧得见父亲那通红
的眼眶和不断抽搐的嘴角。而亮晶晶的脸颊闪耀着稀释光阴的泪痕,和他身后墙
上庄严肃穆的剪贴大字一起,深深地印在我的脑海之中。时至今日,每当提到
「父亲」这个词,首先浮现在我眼前的就是上述形象。这让我想到罗中立那幅着
名的《父亲》——他有一个沟壑纵横的父亲,我有一个泪光盈盈的父亲。

  兴许是我们的再三叮嘱起了作用,又兴许是狭长局促的会见室释放出一种逼
仄的威严,奶奶死死捂着嘴,硬是没哭出声。爷爷拄着个拐棍,浑身直打摆子。
我赶忙上去扶着,生怕他一屁股坐到地上。母亲远远站在后面,不声不响,像个
局外人。俩老人拿着话筒,一把鼻涕一把泪,也没说出什么像样的话。等时间浪
费得差不多了,奶奶把话筒递给了我。我颤抖着叫了声「爸」,发现自己也成了
泪人。父亲似乎没啥要给我说的,叫了几声「林林」,抹了两把泪,让我把话筒
给母亲。母亲却没有接,她转身走了出去。就那一瞬间,父亲嚎啕大哭起来,把
身下的桌子锤得咚咚作响。身后的两个狱警赶忙采取行动,这才遏制住了该犯人
的嚣张气焰。结果就是会见就此结束,反正时间也所剩无几。临走,父亲叮嘱我
要照顾好母亲,别惹她生气。被押离会见室时,他还一步一回头,嘴里也不知道
嘟囔着什么。此情此景让奶奶再也按耐不住,鬼哭狼嚎的戏码终究没能避免。

  一路沉默无语。等陈老师一走,奶奶就抱怨起来,说母亲不近人情,「和平
再有错,那也是你丈夫」。爷爷也不知是不是支撑不住,「咚」地一声就跪到了
地上,说千错万错都是他的错,「求」母亲千万要「原谅和平」。母亲和我一起
手忙脚乱地把他老人家搀了起来,撇过脸,却不说话。许久她才叹了口气,轻轻
吐了一句:「你们这都是干啥啊。」时值正午,烈日当头,夏末的暑气参杂着一
丝不易觉察的微凉。我一抬头就瞥见了母亲那两汪晶莹欲滴的眼眸,瓦蓝瓦蓝的,
没有半缕残云。

       ********************

  九八年抗洪给我留下深刻印象的有三件事:第一,长者提到胸口的裤腰带;
第二,那头幸运的、被广大官兵精心呵护的猪;以及第三,前前后后搞了三次的
赈灾募捐。其他年级不知道,初三学生每人至少10块,三次就是30. 为此不少
家长到学校抗议:为啥是我们给别人捐款,而不是相反?也有同村村民来找母亲。
起初母亲只是微笑应付,找教务处协商,后来迫不得已就把问题反映到了教委。
在各方压力下,第三次募捐宣告流产。

  记得就是募捐流产后不久,一场姗姗来迟的冰雹裹挟着夏天不甘示弱的暴戾
突袭了这个西部小城。自行车棚塌了大半,篮球架也横七竖八地躺了一操场,遍
布积水的校园让人想起末日降临前的索多玛城。即便门窗紧闭,还是有不少雨水
挤了进来。我们把桌子并到一起,点起了蜡烛。一种难言的喜悦合着窗外的电闪
雷鸣在烛光间兴奋地舞蹈。这是一种年轻式的愚蠢,一种难能可贵的孩子气,好
在晚自习放学前丧心病狂的大雨总算放缓了一些。老师抓住机会,宣布立马放学。

  走廊里挤满了学生家长,校园里的水已经淹到了膝盖。唯一的光源就是手电
筒,当然,还有不时划过夜空的闪电。我站在嘈杂的人群里,看着水面上来回穿
梭的各色光晕,恍若置身于科幻电影之中。正发愣肩膀给人拍了一下,我回头,
是母亲。她递来一把伞,示意我跟着走。那天母亲穿了套灰白色的棉布运动衣,
脚上蹬着双白胶鞋,在灰蒙蒙的夜色里闪耀着清亮的光。她像条水蛇,游荡过拥
挤的人流。我双手抱臂,亦步亦趋,浑身却直打哆嗦。到了楼梯口,母亲倒出一
双胶鞋,让我换上,完了又变戏法似的拎出一件运动衫。我一把拽过去,穿上。
母亲笑盈盈地看着我:「还以为你不知道冷呢。早上咋给你说的?」

  那晚我和母亲在教职工宿舍过的夜。至今我记得操场上的汪洋大海——手电
似乎都探不到头。我们在齐膝的水中「哗哗」而行,海面上荡起魔性的波澜。我
禁不住想象,在远处,在那隐蔽的黑暗中,是否潜伏着不知名的神秘巨兽?

  宿舍里也是黑灯瞎火。母亲拿着手电一通乱晃后,终于摸到了烛台——其实
就是啤酒瓶上插了根蜡烛而已,火柴却怎么也划不着。我接过去,这才发现母亲
小手冰凉,肩膀都湿了大半。毫无疑问,她是专门从家里赶来的。我鼻子一酸,
感到一支隐秘的鼓槌在心头敲起。也许是受了潮,火柴确实不好起火,我擦了一
根又一根,开始焦躁不安。母亲噗哧笑了出来,伸手说:「笨,还是我来吧。」
我躲开她,闷声不响,手上却越发使劲。那一刻,我在头脑里把物理课本翻了个
遍,却对眼前苍白的现实毫无助益。所幸老天有眼,也不知过了多久,火终究还
是让我给点着了。当微弱的烛光亮起时,我在床沿坐下,发现自己早已大汗淋漓。
母亲走过来,摸摸我的额头,柔声问:「怎么了?」我别过脸,梗着脖子,却吐
不出一个字。那团如同烛火般微弱却又温暖实在的氤氲围绕在周围,散着淡淡的
清香,让我禁不住要屏住呼吸。

  教职工宿舍楼新建不久,房间不大,好在配有独立卫生间。母亲早年分配过
住房,原则上不再配给宿舍,但打着小舅妈的名义好歹申请下来一套。平常两人
合用,也就睡睡午觉,晚上很少留宿。小舅妈开火做饭那阵我来过几次,无奈消
受不起她那精湛厨艺,再也不敢贸然踏进半步。我胡乱抹把脸,洗洗脚就上了床。

  卫生间响着轻微的水声,随着母亲的动作,不时会有一个巨大的黑影从眼前
掠过,戳到天花板上。母亲出来时上身只剩一件粉红色文胸,我扫了一眼,立马
别过了头。其实背着光,也看不清什么,我只记得那光洁圆润的肩头被烛光镀上
了一层青铜色,温暖却又让人嗓子眼发痒。见了我的反应,母亲啧啧一声,似是
要嘲讽几句,却突然没了下文。半晌她才上了床,已经穿了一件棉t 恤。单人床
空间有限,挤一挤两人还凑合。我挺尸一般紧贴墙躺着,连呼吸都那么直挺挺的。
母亲在旁边坐下,一声不吭地盯着我看。

  老天在上,那一分一秒就像在针尖上一样难捱。在我几乎要忘记怎么呼吸的
时候,她突然哈哈大笑起来,小手紧拽我的肩膀,连身下的床都在发抖。这种金
灿灿的笑令我至今难忘。一时间,井喷的欢愉爬满光晕,再被烛光洒向房间的角
角落落。在我恼羞成怒的抗议下,母亲才停了下来——她几乎要断了气:「你,
不用,枕头啊?」

  「不用。」我哼了一声。

  「真不用?」

  「真不用。」说完,我僵硬地笑了一下。

  「不用好,不用我可就舒服了。」母亲大大咧咧地躺下,不再搭理我。良久,
她又弹了弹我的肚子:「就这么睡啊?」我愣了愣才坐起来,去够脚头的凉被,
不想屁股被母亲轻踢了一脚:「哎,裤子不脱?」我扭头扫了一眼,母亲枕着双
手,二郎腿高高翘起,满脸的戏虐。老实说,是阔别已久的戏虐。

  「看什么看?你个小屁孩还一本正经。我是你妈,你浑身上下我什么没见过,
还怕我看?」母亲晃着脚,声音松弛得像发酵的面粉。我这才发现她的半截裤腿
都是湿的。

  我脱掉裤子,迅速钻进了凉被里。母亲轻笑两声,起身吹灭了蜡烛。我依旧
直挺挺地躺着,但不用余光也知道,母亲正在脱裤子。然后她进了卫生间,很快
就又出来,在我身旁躺下。母亲把凉被提到胸口,扭脸问我:「冷不冷?」我摇
了摇头。母亲呸了一声:「说话,黑灯瞎火谁看得见?」我只好说不冷。母亲又
是两声轻笑,抬起脖子,把枕头往我这边挪了挪。我当然也不再客气。母亲砸了
砸嘴,幽幽地说:「要脸?」轻盈的气流拂在脸上,潮湿温热,柔软香甜,我不
由把身子挺得更直了。

  至今无法想象那一晚是如何煎熬过去的。我把自己绷得像块案板上的咸鱼干,
甚至——如果可以的话,我希望自己能无限缩小,成一条直线,成一点。可即便
如此,恐怕也无法避免碰触到身旁的母亲。那种光滑与柔软,那种仿佛能穿透被
子的肉与肉的摩擦声,像黑暗中的火石,不时地擦亮我不知所措的脑海。而富丽
堂皇的肉体闪耀着莹莹白光,穿透无边夜幕而来,却让我愈加燥热难耐。我只好
转身背对母亲,把脸贴到墙上,总算得到了一丝冰冷的抚慰。模模糊糊要睡着的
时候——当然,也有可能是睡着又醒来,我隐约感觉到母亲从床上爬了起来。若
有若无的脚步声后,传来一阵嗤嗤的水声。就那一瞬间,我立马清醒过来。那泡
尿好长,起初很冲,后来淅淅沥沥的,最后伴着母亲轻微的哼声才宣告结束。母
亲又在我身旁躺下,我却再也睡不着,连窗外的雨声都变得那么真切。

  雨总算停了。我目所能及的地方却是一片汪洋大海。我在水中穿行,像那些
以捕鱼为生的祖辈们曾经不得不做的那样。然而我是怯懦的,我意志不够坚定,
我多么渴望能有一块舒适的陆地啊。好在老天有眼,在历经了不知多少跋涉之后,
终于,一块肥沃的土地出现在我面前。是的,上天恩赐的美食。我欣喜若狂地亲
吻这片土地,抚摸每一头愤怒的麦穗,还有那座庄园——雪白的围墙,肃穆的门
庭,富丽堂皇!我冲进去,欢喜地嚎叫。我要览遍每一个华丽的房间。然而事实
证明,这座庄园是一个迷宫,拥有无限多却一模一样的房间。我穿梭其中,早已
失去了审美乃至时间的概念。直至有一天,一个女人出现在我面前。她似乎和整
个房间融为一体,修长的脖颈绷出一条柔美的弧度,肥硕的圆臀高高撅起。这几
乎是怪异的,无论从空间构造还是时间逻辑上看。我走上前,轻轻拍了拍那个屁
股,肉浪滚滚,真真切切。而股间的赭红色软肉湿淋淋的,像一朵奇异的花。迫
不及待地,我脱了裤子,就挺了进去——胯下的老二就像硬了一万年那么久。一
时兴奋的火花在脑垂体上窜动,身前的女人也发出诱人的呻吟。我越挺越快,女
人的声音也越发高亢。突然,她扭过头来,或者说她的脸终于浮现了出来——是
母亲!

  睁开眼时,天已蒙蒙亮。没有时间概念。也听不见雨声。而我,正拥着母亲,
胯部顶触着一团柔软。这让我一个激灵,头发都竖了起来。小心撤出身子,平躺
好,我才松了口气。扭头看了母亲一眼,她似乎还在梦中,乌黑秀发散在枕间,
凉被下的身体尚在轻轻起伏。我对着天花板瞪了好一会儿——这是我糖纸般缤纷
的童年养成的嗜好之一,也没瞪出什么来,甚至没能让我从方才的梦中缓过神。

  我擦擦汗,又扫了母亲一眼,她确实还在梦中,你能听到轻轻的鼾声。神使
鬼差地,我就凑了过去。扑鼻一股浓郁的清香,而秀发间裸露出的少许白皙脖颈
在眼前不断放大,让人禁不住想要亲近。凉被下的胴体也升腾起温软的氤氲,似
乎经过一夜雨水的浇灌正蓬勃开来。我哆嗦着贴上了母亲的身体,胯下那股青春
的力量像是要把内裤撑破,再不找个落脚点下一秒就会血肉横飞。

  这样一个凌晨对任何人来说恐怕都会永生难忘。直到把硬得发疼的老二抵上
那团肥熟的柔软,我才稍安几许。而汗水已浸透全身,凉被紧贴下来,整个人像
是置身于蒸笼之中。如同过去数个周末的早晨,我挺动胯部,轻轻摩擦起来。只
是这一次,对象是我的母亲。我把脸攀在母亲肩头,眼睛死死盯着那朵晶莹的耳
垂,双臂僵硬地瘫直着,只有胯部处于运动状态。坚硬的海绵体在两瓣圆球间不
安地试探后,终于滑入了股缝间。只感到一团软肉在轻轻地挤压,我几乎要叫出
声来。伴着细微的滋滋声,我越动越快。至于声音来自何处,我也说不好。股间?
凉被与身体间?亦或床铺本身?又或许根本就没有声音呢?啊,我记不清了。总
之,当那种在人的一生中注定会被一次次追寻的快感划过脊椎骨时,我才感到浑
身的酸痛。湿漉漉的裤裆尚抵在母亲屁股上,蜷缩的膝盖感受着母亲大腿的圆润
与光滑。而不安,像是早早安置在天花板上的网,已将我牢牢罩住。就在此时,
母亲哼了一声,缓缓翻了个身。我迅速撤出身子,随着一波热气流从被窝里冲出
扑鼻的杏仁味。我直挺挺地躺在床上,大气不敢出,真的像块咸鱼干。母亲却没
有动作。

  许久,我才撇过脸,偷偷扫了一眼。母亲双目紧闭,呼吸悠长,似乎仍在睡
梦当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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